顾楠之忽然明白那时候,在庭院见着沐浴阳光的鉴寻,为何会觉得他离自己很遥远。
原来今天是鉴寻永远沉睡于幽冥的日子。
于平顺者,死亡是骤然而至的撕裂,直面生离死别的切割,挣扎于对尘世的留恋。
于苦难者,死亡是期盼已久的解脱,停止人世悲苦的折磨,安葬于对永夜的歌颂。
于理想者,死亡是坚定信仰的功勋,表彰无愧于心的坚守,瞑目于对星火的延续。
顾楠之不知道,死亡于鉴寻而言是什么。
但是他听说,要在死前有极强的执念,才能让魂魄存续千年。
千年来,那些情绪是被冲淡了、吹散了,还是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发酵成每到祭日就要挖出来独饮的苦酒?
顾楠之走过去,踮起脚,捧住鉴寻的脸,认真探究他眼里的星辰。
有些星辰忽明忽暗,像捉迷藏。
有些星辰暗淡无光,像已陨落。
有些星辰在他靠近时划过天际,急切地想要满足他的愿望,随后坠在他的世界里死去。
但繁星漫天,却没有一颗,如启明星般笃定地亮着,确信自己就是永恒的希冀。
真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
自己站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却要露出教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顾楠之心下酸涩,替鉴寻拨开垂下的几缕银发,随后出其不意地摸到他的左耳用力一拧:
“所以这就是你欺负它们的理由?”
围观群众懵了,贺玄清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拍照留念,两个毛孩子欢呼雀跃,地板被他们跳得“哐哐”响。
鉴寻被顾楠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拧耳朵,却不觉着丢脸,反而是融了眼底的冰霜,飘起绵绵春雨。
他甚至怕顾楠之踮着脚累,倾身过来让他拧,带着纵容不诚心地求饶道:
“我错了。”
后面两只大毛球白眼翻到天上,对于这位判官大人的厚颜无耻甘拜下风,并坚决支持顾楠之继续扫黑除恶,替天行道。
顾楠之也的确不为所动:
“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鉴寻反手抓住顾楠之想要抽回去的手,贴着他耳朵道:
“怎么,要惩罚我?”
“惩罚”这两个字在“老鬼”嘴里变得意味深长,顾楠之拉开些距离正色道:
“回去说!”
这正合“老鬼”的意。
然而“老鬼”万万没想到的是,回去以后的惩罚,竟然是在“枕山”的院子里,让他贴上缩小符,缩到乒乓球大小,给两只梼杌撵着跑。
报仇的时候到了,飞镰与殷璃第一次达成了合作,你用骨刺顶,我用尾巴抽,围追堵截,声东击西,在顾楠之圈出的范围里上演三十六计。
顾楠之负责计时和吹哨子,三分钟内,鉴寻要从书房门口跑到院落门口才算赢。
共十场,每两场之间休息一分钟。
静远一觉醒来得知还有这等好事,立刻从隔壁飞奔过来,抢走了计时吹哨子的活儿。
结果吹了四场,就被回来吃饭得知竟有此等好事的老洛狂奔过来抢走了活儿。
老洛不敢看小小一只的鉴寻的表情,但是吹哨子吹得纸面具下头口水乱飞。
静虚和静明在边上当拉拉队,给飞镰和殷璃加油,顺带帮它们作弊,告知鉴寻的位置。
然而鉴寻只是变小了,并不是变弱、变傻、变迟钝了,他不过是顺着顾楠之的意思让两只小的撒撒气,偶尔还让他们踩一下过过干瘾,纯表演赛。
“吃菜!”贺玄清提醒看得津津有味的顾楠之筷子别停。
到点吃饭,是贺玄清的规矩。
他在庭院里架了小方桌布菜,要顾楠之边看边吃。
等十场比赛都结束了,天已经黑了,两只凶兽累得气喘吁吁,顾楠之让殷璃先回玉珠里歇着,找了梳子给飞镰梳毛毛。
飞镰四仰八叉地趴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蓬松的毛发被夜露浸得微润。
“别睡,仔细着凉!”顾楠之踩着凳子,用超大毛刷顺着飞镰脊背的走向轻轻梳着。
刷毛扫过皮肉,飞镰舒服得喉咙里滚出低吼,尾巴轻轻甩着,沾上湿漉漉的青苔。
“赵晋不见了。”顾楠之道。
“啊?那个害人精?”飞镰猛地睁开眼,耳朵也竖了起来。
要说讨厌排行榜,去掉了明文,赵晋绝对稳居榜首。
要不是赵晋被明文买通,害得他骨折,他何必和爸爸分离一个月,还让“第三者”插足呢?
“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借我对付明文。”毛刷稍稍用力地刷过飞镰颈部时,顾楠之喃喃道。
“啊?他是故意被抓的?”
飞镰是个聪明宝宝。
“嗯。”顾楠之的指尖抚摸着殷璃骨刺周围外露的一圈皮肤。
“爸爸,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飞镰侧过头来道:
“有天他们交班,那谁说了句,看到明文在赵晋家门口晃悠,赵晋二话不说就冲回去了!”
顾楠之手上动作一顿:
“什么时候?”
“唔……我刚骨折那会儿!”
顾楠之心道,看来他猜得没错。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明文的存在一定威胁到了赵晋家人的安全。
等把飞镰一身毛发梳得蓬松顺滑,又陪着它在庭院里滚了两圈腻歪了一会儿后,顾楠之才让老洛来把依依不舍的飞镰送回医疗所。
待众人吃过晚饭,咒符的效应渐渐褪去,在卧室里休息的鉴寻终于恢复了原本模样。
这时候,静远去照顾昏迷的蛇女,静明、静虚一个去打坐修炼,一个去道观带晚课,贺玄清则忙着民宿的事,院落里又只剩下顾楠之和鉴寻了。
檐下的灯笼已点亮,暖黄的光透过灯罩漫出来,几只秋虫围绕着,不知疲倦地飞着。
墙头的木芙蓉敛了白日艳色,灰白的影落在薜荔妆点的墙上,像诗人意兴阑珊的收尾。
月光流淌在浅池水面,睡莲拢着花瓣照镜子,风一吹,便抖开波折的影。
两只小草龟贴着池边卖力地游动,努力探出脑袋,显然是饿了。
鉴寻逗他们,拿着龟粮引它们忙碌地游来游去。
“你为什么讨厌殷璃?”
“嗯?”鉴寻大发慈悲地抖落两颗龟粮。
“你喷飞镰一次,就喷殷璃三次。”
“有吗?”鉴寻无辜地眨眨眼。
顾楠之知道他不想说,掰开他手指,将他手里的龟粮都洒到池子里。
“祭日,要做什么?”
顾楠之的眼眸黑漆漆的,像是能包容一切的漫无边际的夜。
风停树静,虫鸣匿迹。
道观诵念经文的声音隐隐传来,间杂着一声铜铃,余韵绵长。
鉴寻看着顾楠之,忽然从袖子里飞出一张“缩小符”,“啪”地拍在顾楠之脑门上。
顾楠之措不及防,下一瞬身体被一团光包围,再睁眼时,已经和身边瞪着他的小草龟一般大了。
鉴寻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竟看不到脸。
鉴寻弯下腰乐不可支地将小小一只的顾楠之收进墨绿色的阔袖里。
坐在晃动的布料里,顾楠之全然没有支点、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坐看“一线天”。
忽然间,外头光芒大盛。
顾楠之再睁眼看时,就见着残星疏朗,寒月半悬,能听到不远处流水的轰鸣。
顾楠之爬到袖口仰望,夜风夹带着河流的清冽水汽,扑面而来。
这里是一处河谷,两岸的山峦隐入墨色,起伏的轮廓像蛰伏的兽。
鉴寻用手掌将顾楠之轻轻托着放到地面,随后他也变成小小的一只,牵住了顾楠之的手。
脚下的泥土有些湿润,透过薄薄的鞋底渗透着凉意。
身畔,夜色笼罩的枯草像一颗拔地而起的枯木,即便因为倾斜而露出半边根系,却仍死死抓着裂开的土块,不愿就此倾倒。
不远处,几道车辙,是深达数尺的沟壑。马蹄印则成了一个个交错的坑,坑壁上还能看到泥土压实后叠加的土壤层。
顾楠之被鉴寻牵着走,闲庭信步般沐浴着月色。
走着走着,便遇上散落在泥中的碎石和白骨。
碎石棱角分明的边缘像刀口,白骨则像是不可逾越的白色峡谷,耸立如生死的界碑。
“那是战马尸骨。”鉴寻解释道。
他在前面探路,让顾楠之跟着他。
顾楠之低头看着鉴寻固执地牵着他的手,他的手明明比自己的冷,却像是一团火,炙烤他的心。
他们越来越靠近河谷,脚下大地似都因湍急河流的冲击而隐隐震颤。
又走了一段,就见着被冲刷出的零散滩涂与卵石滩间,成片的芦苇像数十丈高的参天巨树挡住了去路。
站在芦苇丛间抬头望,顶端的芦花如蓬松的云,镀了月光的银,欢快地在夜色中摇曳。
鉴寻跳上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那鹅卵石像一座被月色镀银的小岛。
顾楠之拉住他的手,借力上去,随后他们不断攀爬,终于占领了石碓的高地。
细小的芦絮飘散如流萤,横亘在面前的途径峡谷的河流,如千军万马崩腾而下,将白花花的浪涛层层叠叠地推向岸边,拍打着他们跟前山一般的礁石。
溅起的水花如一颗颗蹦跳的珍珠,落在身上便炸开一个水点,带着沁骨的凉意。
鉴寻用袖子替顾楠之挡飞溅的水珠,耳上的骨龙发着光,生长到了三尺长,载着他们顺着河流方向朝前游去。
片刻后,河段流速平缓了些许,能见着水底的鹅卵石,和甩着尾巴闪电般游过去的三三俩俩的鱼苗。
在被水流打磨的光滑的碎石间,顾楠之注意到嵌着的锈蚀的箭镞与弯刀的残片。
它们本该是交战双方的兵器,却在战后插在了同一块礁石上,又被棕褐色的忍冬藤缠绕在一处,共生了千年。
河岸东侧则有一段隐埋在崖壁间的高近两尺的石质引水道,虽历经千年风雨,部分勾缝风化脱落,但条石拼接仍严丝合缝。
“那是用糯米灰浆沟填的,当时我们就在这里取水,让精兵把守着。”
鉴寻的声音低低的自身后传来,说得很轻松,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
片刻后,他又指着一处崖壁上人工开凿崖壁的痕迹道:
“这里曾是他们的碉寨,一面靠山、三面凌空。依山筑寨、凭险而守。”
顾楠之望过去,见那峭壁底部有些焚烧后的焦黑,那焦黑中埋着碎片,看着像是陶片,还有些一端锋利的,似是石斧之类的农具。
“他们也耕地?”
“嗯,战时防御,闲时耕种。”
顾楠之总觉得鉴寻并不像在描述曾经与他厮杀过的敌军,倒像是个后世的考古专家,在津津有味地介绍新发掘的石垒。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顾楠之想起先前鉴寻说今天是“祭日”的那个笑,真是如出一辙。
即便他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仍旧不能转移情绪,满心都是被冰冷河水浸润后的刺骨的酸涩。
这下便轮到原本兴致勃勃的鉴寻惊讶了。
他低头凑过去,凑到顾楠之脸旁,借着月色观察他的神情。
顾楠之赶紧把脸撇向另一边,不给他瞧。
这般,红红的耳朵便凑到了鉴寻眼前。
“什么语气?”
鉴寻盯着那皮肤薄到近乎透明的耳朵尖,又要顾楠之展开说说。
顾楠之的心太沉重,像两边的山峦,起起伏伏地镇着古战场的夜。
他没回答鉴寻,他不想战死在这一日的鉴寻反过来安慰他。
沉默片刻,骨蛇开始贴着河面向下游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下游一处干涸的河床,那片裸露的赭黄色沙砾,远看如裹着尸体的马革。
河床并不是自然干涸的,它被法阵圈了起来,将冰寒的河水都挡在了外头。
那法阵为界的半圆形的光幕上,符文开枝散叶地循环往复,依稀是古篆的“宁”“安”二字。
这个阵法顾楠之先前见贺玄清用过,是安魂阵,只是跟前这一个,巨大到仿佛笼罩了下游的整片河域。
抬眼,能见着河床的尽头,天然形成的扁圆形的狭长山洞,如一张错愕的嘴。
那“嘴”里伸出数不尽的白骨,有的完整,有的碎裂,密密麻麻地交叠,分不清是胳膊还是腿,像倒下的白骨搭成的塔。
“要进去吗?”鉴寻让骨龙停在河床上:
“就在这里祭奠也行。”
顾楠之没答话,干脆地从骨龙上跳下来,独自往前走。
鉴寻拿他没办法,唯有跟着。
他也是多问这一句。
顾楠之既然能亲吻他丑陋的白骨,又怎会惧怕堆砌了千年的尸骸?
顾楠之虽是凡胎肉身,却无畏到时常让鉴寻心惊肉跳。
生怕自己一不留心,就将顾楠之生吞活剥地装进肚里
——彻底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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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忌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