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从柔软温煦的衾褥间睁开眼时,先见到的是床顶绢布上映着的漫天星辰。
北斗横斜,南箕低垂。
圆形的星盘缓缓旋转着,将一年四季的光景都映在里头,时不时,还有几颗流星划过。
顾楠之笑起来,这星盘虽精巧绝伦,但太像哄婴儿睡觉的投影灯了,不知道硬要用法术给他呈现这影像的鉴寻知不知道人间其实早有类似的物件。
仔细想来,鉴寻好像总把他当成小孩对待——需要呵护,需要照顾,甚至需要变着法子哄睡。
帘子没有完全拉实,透过那条缝隙,能见着窗外灵雾如细纱,缠绕在画舫的雕花窗棂上,时而聚成轻烟,时而散作碎玉,将下方的云海晕染成半透明的霜色。
画舫行得极稳,如履平地。船尾劈开云海时,会卷上来几朵奶白色的云絮,有的似振翅欲飞的白鸟,有的如摆尾游弋的银鱼,堆叠的纹路在窗前盘旋片刻,便都被夜风裹挟,消散在了茫茫天际。
这般景致,本该令人沉醉,可顾楠之却忽将窗帘拉得严实。
他方才一抬头,就瞥见了帘外悬着的圆月,银辉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像极了他不敢回想的夜晚。
那清辉太过直白,能照见他心底的恐惧。
扭头,过垂落的素色纱幔,能望见海棠形矮柜旁,鉴寻正撑着头,斜倚在凭几上小睡。
鉴寻的银发毫无防备地散落在肩头,烛火如豆,暖黄的光将鉴寻好看的侧脸,映得七分疏淡,三分温柔。
鉴寻没收了他的手机,说到达目的地还有三个半时辰,非要他睡会儿。
顾楠之却睡不着,一来是他害怕月圆之夜,二来是他往常睡前都有个重要的仪式。
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他都没能回房好好抱一抱杜修的神像,同他说说话。
自从知道那件玄衣是杜修赏的,顾楠之便总忍不住想,是否对那位遥不可及的帝君来说,他也不完全是一粒沙,一阵风?
他想起丹火石台上,那只覆上他掌心的手。
想起数次危机中,总能及时出现的赤炎使与朱瘴使——他们应也是奉了杜修的谕令。
可他也只敢想到这里。
塑神像那日,他便对自己起誓,要将这份感情圈禁在寮房的方寸之间。
窗外的灵雾又浓了些,顾楠之轻手轻脚地掀开薄被,撩起床幔,刚要下床,便听见凭几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鉴寻醒了。
那双墨绿的眼眸缓缓睁开,随后瞥了眼墙上的报时灯。
那灯是阴司特制的,绢纱的灯罩上,印着十二时辰对应的花卉纹样,此刻代表辰时的兰花正泛着淡淡光亮,提示着天刚微亮。
“才卯时初刻,再睡会儿。”
可能是刚醒的缘故,鉴寻的声音带着比平日里多几分的低沉。
在昏暗的舱室内,被鉴寻用那样温柔眼神注视的顾楠之,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睡不着了。”
这倒是实话,他向来睡眠浅,醒了就很难再入睡。
鉴寻闻言,阔袖一挥,周遭墙壁上嵌着的壁灯便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是银杏叶的黄,缱绻得层层叠叠。
他起身时,墨绿的锦袍划过凭几,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的抽屉柜里取出一对白色的抽绳棉袜。
那袜子是素棉所制,针脚细密,抽绳上还绣着极小的银蛇纹样。
鉴寻俯身,伸手便要去握顾楠之光裸的脚。
顾楠之吓得一缩,手忙脚乱地往床里退:
“不用,不要!”
窗幔被顾楠之的一阵忙乱弄得轻盈地飞起来,盖在鉴寻头上,像纯洁的白纱,罩着他眉眼如画的新娘。
顾楠之呼吸都乱了。
他伸手抵住鉴寻的肩,将他推开些许,这才直起身,稳住心神道:
“你手不方便,我自己来。”
鉴寻被他推开了,却也不恼,笑着退回去,仍旧坐到一旁的凭几上,撑着头看他。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顾楠之浑身不自在,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幽冥之眼慢速播放的他摸手臂的画面,真恨不得袜子能立刻长到他脚上。
可越着急越出错,先是把袜子穿反了,好不容易调整过来,抽绳又缠在了一起,怎么也系不整齐。
鉴寻看他窘迫,便忍俊不禁地起身道:“我去泡茶。”
直到鉴寻墨绿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顾楠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理智渐渐回笼,顾楠之却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鉴寻说,这画舫是问阴司市舶司借的,他们是公出。
可一艘公家的船上,会正好放着一双尺寸贴合的袜子吗?
顾楠之垂眸看着脚上的棉袜,掩在纱幔后的脸红透了。
等穿戴整齐,走到雅间,刚绕过屏风,就见鉴寻已经坐在矮脚雕花圈椅上等他了。
鉴寻看起来神色无异,似乎方才那一幕,他并未放在心上。
顾楠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走到对面的圈椅上坐下。
两人中间,悬着一方圆形茶台,茶台是以整块千年乌木雕琢而成,长约一米,台面打磨得温润如玉,边缘雕着云纹与茶枝纹样。
茶台一角,悬浮着一只红泥炉,炉底刻着聚灵阵纹,无需明火,仅靠阵力便能恒温加热。炉身因此泛着淡淡的红光,将周遭的空气都烘得暖融融的。
炉上搁着一把薄胎砂铫,壶中的山泉水正沸着,蒸汽顶起壶盖,发出“噗噗”轻响,水汽氤氲而上。
鉴寻握着砂铫的柄,将沸水缓缓注入身前的朱泥小壶。
那小壶壶身圆润饱满,壶嘴短而俏,壶把呈耳形。
鉴寻骨节分明的纤长的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壶把,从容不迫。
顾楠之却是耳朵红了。
鉴寻意味深长地瞥了顾楠之一眼,在一片暧昧的静默中,将茶汤缓缓注入三只企口白玉杯,手法是“韩信点兵”,三巡过后,每杯茶汤的色泽、浓度都分毫不差。
顾楠之等杯子凉了些,才伸手端起,先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清冽的兰香混着蜜香扑面而来,是凤凰单枞的蜜兰香。
他浅浅抿了一口,茶汤入口醇厚甘滑,滋味鲜爽,茶气在舌尖散开,随即回甘涌上,喉间带着清凉的余韵,久久不散。
鉴寻就那样盯着顾楠之,眼见着他桃花色的唇,衔着小且薄的杯——当真是“赏色闻香”。
暖黄的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映在墙上,时而分开,时而重合。
鉴寻慢条斯理地给顾楠之递茶,顾楠之喝了几杯,终究是受不住鉴寻越来越放肆的目光,放下白玉杯道:
“手还疼吗?”
鉴寻自己都快忘了这伤,笑了下道:
“不疼的。”
顾楠之不相信,绕过茶台走到他身旁,单膝跪地,小心托起他垂在一旁的右手,掀起宽大的袖子。
暖光下,那创面周遭翻卷着皱巴巴的皮肤。
鉴寻并不想让顾楠之看,要将袖子放下。
顾楠之却不允许。
他轻轻抚摸创口周遭的皮肤,观察着鉴寻的神情。
鉴寻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并无多余的表情,就好像他当真感觉不到疼痛。暖光下,那创面周遭翻卷着皱巴巴的皮肤
鉴寻这回倒是迟疑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告诉我的。”顾楠之小声道,指尖停留在创面得的边缘,“回答问题。”
鉴寻摇了摇头,无所谓道:“是我大意了。”
顾楠之怕再问下去,会勾起鉴寻糟糕的回忆,便转而道:“要怎么样,伤才能好起来?”
鉴寻将身子微微转向顾楠之:
“你要实在看着难受,我可以把手安回去。”
顾楠之觉得鉴寻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在“见了个鬼”论坛发帖问过。懂医的鬼回复他说:“最多也只能用髓内针 幽冥蚕丝强行安回去,但是没功能,只是个装饰。”
鉴寻的伤本来就是因为他受的,顾楠之怎么可能会要这种形式的安慰?
“我并不是怕看到伤口。”
鉴寻的视线,从顾楠之可爱的发旋滑落到秀气的鼻尖,再到绯色的唇:
“那你亲亲它。”
“嗯?”顾楠之抬起头来。
“你的阳气纯澈,会让伤口舒服些。”鉴寻半开玩笑道。
千百年来,鉴寻见多了伪善与怯懦,即便知道顾楠之温和良善,却也不认为,他当真能克服生理上的不适,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顾楠之完全可以不着边际地拒绝这无理的要求,再提出更合理的补偿方案。
然而鉴寻猜错了。
鉴寻创面皱巴巴的已经有些溃烂的肌肤,因为顾楠之一寸寸的亲吻,微微收缩、颤抖,不加掩饰地流露着被眷顾的兴奋。
呈现黑紫的凝固的血肉也被顾楠之的唇照拂着,温热的气息喷在上头,让它们一点一点地复苏了并不存在的知觉。
最后是白骨。
被截断的尺桡骨,下端边缘粗糙锐利,部分骨皮质碎裂,像被硬生生折断的玉,棱角处还挂着未完全剥离的暗红色的肌肉纤维与淡紫色的血管残端。
可是连这样的白骨,顾楠之都温柔地亲吻了。
鉴寻看着顾楠之绯色的唇覆在自己死去的骨血上,看着顾楠之柔软的舌,舔过他的痛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
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感觉到月光、云海、灵雾透过窗棂透进来,与舱内的烛火、茶色、花香交织在一处。
右侧柜上的白瓷净瓶里,插着两枝带露的幽兰,花瓣在清辉下舒展着,和顾楠之露出的那一截颈,一样莹白诱人。
水又开了,蒸汽顶着壶盖。
暖香,清辉,都环绕在周遭,顾楠之却还无知无觉地亲吻着。
袖下掩着的左手,握紧,又松开,指尖恨不能就穿过顾楠之半长的发,揪在手里,惩罚他魅惑人心的天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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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隐秘癖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