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吻鉴寻的时候,轻轻抬起鉴寻下颌,也因此,摸到了鉴寻侧脸被咬穿的伤口。
伤口很深,手指稍稍往里抠,就能触到鉴寻的牙。
顾楠之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他想着鉴寻现在无知无觉倒还好,若醒来,该有多疼啊……
于顾楠之而言,比起死亡,更恐惧的是让真心待他的人,因他而受尽折磨、危在旦夕。
方才,在怨念流淌的水底,看到被咬成那样的不省人事的鉴寻时,他真的怕极了。
他都不敢想,明文是如何砍下鉴寻的右手的。
他可是用弓箭的判官,又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
顾楠之的指尖一直在抖。
他小心翼翼地撬开鉴寻的牙关,将阳气一口、一口地渡进去。
可渡了半晌,鉴寻依旧毫无反应。
顾楠之挂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无助地抬头望向朱瘴使。
朱瘴使对上顾楠之的眼神,抖了抖雪白的羽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看我做甚?继续啊!”
顾楠之只好在众人疑惑、震惊、敬佩的目光中,重新俯身,给鉴寻渡气。
不争气的眼泪,滴在鉴寻的脸颊上,又流淌到没有完好皮肉的颈项上,最后混着血水滴落在黑漆漆的地面上。
也不知又渡了多久,顾楠之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这才感觉到那冰冷的唇微微动了下。
顾楠之怕是自己弄错了,拉开些距离细细打量。
片刻后,便见着那睫羽轻颤,一双漂亮的眼终于是睁开了。
他眸中的绿,是被春日暖阳眷顾的湖光山色,波光粼粼中倒影着顾楠之的影,要将他也融进春色里。
顾楠之在那温柔的注视中,身体渐渐回暖,心也有力地跃动着。
鉴寻的周身,像被春雨唤醒的种子,阳气滋养的灵韵顺着他的魂体游走,将那些个狰狞伤口,覆盖上新鲜的血肉。
但唯独右手下端依旧空空荡荡。
鉴寻却似乎并不在意,等魂体修复得差不多了,合眼歇了片刻,便借着顾楠之的搀扶,缓缓坐了起来。
他的模样,不见半分虚弱,反倒像是睡了冗长的一觉。
他抬手抚上顾楠之的脸,轻轻拭去他的眼泪:
“哭什么,我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
顾楠之没说话,任凭鉴寻将他被眼泪打湿的一簇发,拨开了,搁到耳后。
白衬衫,红眼睛。
像只并不温顺的兔子。
朱瘴使化身的白鹤高傲地立在一旁,见鉴寻醒来,丝毫也不惊讶,但见着二人对视,吓得猛退一步,干巴巴地把鬼帝让他转达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鉴寻听到了,偏过头来道:
“这有何难?”
随后他安抚地拍了拍顾楠之的背,起身,迈着大长腿优雅地走到孽镜台前,抬脚就踹向镶嵌着的古镜。
随着一声脆响,蛛网似的裂痕顺着幽冥寒晶迅速蔓延,随即镜面“哗啦啦”碎了一地。
在场的群众们在短短的一盏茶功夫里,经历了“明文吐出一只手”、“顾楠之自杀式袭击”、“顾楠之抱着鉴寻尸体骑着条蛇骨头出来”、“顾楠之猛亲死去的鉴寻”、“鉴寻活了”和“鉴寻踢爆了孽镜台”等一系列事件以后,已经不知道“惊讶”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鉴寻却神采奕奕,很有镜头感地对着悬浮的“幽冥之眼”们朗声道:
“不堪一击,赝品就是赝品。”
边上,被怨念触须塞了满嘴的明文,瞪大了眼虫子似地扭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
鉴寻瞥他一眼,捡起自己的右手道:
“亏得你处心积虑,真假参半地编排一番,你以为,缉毒校尉都和你这废物一样,会允许眼皮底下藏污纳垢?”
“污垢”于经理在边上吓得一哆嗦,其他几个经理们也都眼观鼻鼻观心。
“原来如此!真会造谣挑拨!”、“这狗嘴里就没句真话!” 、“这招够损啊!还直播!这不就为了动摇人心吗?!”
被解救的客人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着,就差朝明文扔烂菜叶了。
鉴寻等他们都发表完感想,才又道:
“当务之急,是将这条爱钻地洞的狗押回去,好生审问,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放他出笼。”
鉴寻话音方落,身为朱瘴使分身的白鹤便展翅飞出了大堂。
片刻后,外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飞檐下的鎏金铜铃又重新发出沉浑的声响。
银行的众人都松了口气,知道鉴寻的话术奏效了,他们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贺玄清看向顾楠之,却发现顾楠之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寂灭锁界阵已经解了。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鉴寻随意提着的那只断手上。
不消片刻功夫,法术封印的大门便被强行破开,一群鬼差阴兵提着提着兵器浩浩荡荡地冲进来,接管了冥通银行的秩序。
查察司的判官们也来了几位,和鉴寻寒暄片刻,交接了工作,也便建议他去冥安司好好医治一番。
明文被五花大绑地抬走后,领头的判官司齐宣布,今日所有在场人员都需要接受魂检,以及配合此次事件的调查。
钟琴趁乱抓着顾楠之到一旁小声道:
“当年来提交死亡证明的人叫“赵晋”,是户主赵昕的弟弟。”
顾楠之愣了下,谢过此时仍旧把这事放在心上的钟琴,问她有没有事。
钟琴摇摇头:“多亏了你和贺道长,还有鉴寻判官。”
两人正说着话,鬼差就来请人了。
顾楠之不放心地回头看鉴寻,鉴寻笑眯眯的朝他点了点头。
顾楠之是和贺玄清一同跨出大门的,走入外头热闹的夜色,见着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们被鬼差们驱散,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顾楠之觉得很不真实。
——
调查流程走得还挺快,毕竟知道他们都累了,没什么大问题的,录了口供也就让走了。
等顾楠之和贺玄清从冥枢殿的传送阵回到罗浮山,已经是凌晨了。
顾楠之的手环被雷劈炸了,便让贺玄清代为联系鉴寻。
却没想到,刚走到道观侧门,就遥遥见着一人站着。
檐角的八角宫灯被夜风推得转过半圈,纱糊的灯面透出暖黄的光,流淌在来人肩头,将墨绿衣袍上的水波纹也晕成了淡金的霞光。
鉴寻背着手立在光影交错处,墙内探出的金桂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瞧他,簌簌抖落细碎的花,缀在他银白发间。
他原先低着头,似在沉思什么。他不笑时,像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任凭山下花谢花开、春去冬来,都不为所动。
可待他抬眼望见顾楠之时,眸中霎时间冰雪消融,晕开一层一层跌宕的春光,连发间桂花微薄的香气,都平添几分甜腻的醉意。
顾楠之几步上前:“你怎么来了?去冥安司了吗?”
说罢就去看鉴寻藏在身后的手。
鉴寻笑眯眯地侧过来,侧过去,逗猫似地,不给顾楠之瞧。
顾楠之生气了,一把揪住他右胳膊,一路往下摸,摸到手肘下头仍旧是空的,眼圈便红了。
鉴寻忙安慰道:“这种伤,没必要劳烦冥安司……”
“闭嘴!”兔子急了。
鉴寻闭嘴了,低头看着顾楠之可爱的发旋。
好像人间有说法,逆时针的发旋,叛逆,有主见。
顾楠之并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正在研究他的发旋,在沉默中稍稍平复了下情绪道:
“他用什么伤的你?”
鉴寻摘下自己发梢上的桂花,悄悄戴在顾楠之发间:“噬魂刀。”
这噬魂刀,是由九幽玄铁混着忘川底的噬魂砂千锤百炼而成,其刀身刻满阴毒的断魂咒。
砍人时,噬魂砂会顺着切口侵入魂体,细针一般扎入灵脉,彻底破坏灵体与伤处的连结,也断绝修复的可能。
见顾楠之又陷入沉默,鉴寻微微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月色下顾楠之白瓷一般的脸面:
“你要真这么难受,照顾我几日如何?”
顾楠之当真了,回头看贺玄清。
贺玄清抱着拂尘,像个不允许女儿带“野男人”回家的冷酷无情的老父亲:
“民宿有的是上房。”
鉴寻笑了下,知道“娘家人”不乐意,便大大方方地谢过了贺玄清。
贺玄清是体面人,当即便领着鉴寻往民宿走。
员工们大半夜的见着出现在大门口的贺玄清都很意外,还以为他来突击视察工作,等见到顾楠之走进来,才松一口气,知道二当家在,有人会替他们说话。
然而,等见着顾楠之身后穿着墨绿衣袍宛若谪仙的鉴寻时,员工们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们见过好些漂亮的客人,网红、明星、富家人,苍梧算是他们心中的顶配了,但和跟前这位银发绿眼的贵客相比,仍旧要逊色几分。
他们一边热情周到地看着老板的脸色招待客人,一边暗自“眉来眼去”,互相询问这位贵客的身份。
然而终究是无人知晓,这由老板和二当家领进来的神秘男人究竟是谁。
贺玄清倒是也没亏待鉴寻,的的确确给他找了一处“上房”。
套房以“枕山”为名,藏于民宿深处,推开门便是一方庭院,青石板路循着地势蜿蜒,院墙是爬满薜荔的黛瓦叠砌的矮垣,墙头探出看热闹的几柱木芙蓉。
庭院中央凿有一方浅池,水面浮着零星睡莲,池畔摆一套乌木桌椅,配着米色的蒲团软垫。
左侧为卧房,临山的墙面开一扇糊着细格窗纱的窗,推窗可见山影与苍林,风过处松涛阵阵。
右侧为书房,临水而设,窗外便是另一处的庭院池景与潺潺溪流。
贺玄清看鉴寻兜一圈没说什么,应当还算满意,便嘱咐底下人道,鉴寻不唤他们,不要来打扰。
等人都下去了,贺玄清一甩拂尘,掐了个决,给这套“上房”门口加了道“保险”。
“为什么要在这处施加禁制?”鉴寻站在门里道。
“为了护您周全。”贺玄清面无表情道。
“可这个禁制……”鉴寻伸出食指穿过大门,就听着贺玄清袖子里的手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是只管出,不管进的。”
“哦,弄反了。”说罢,贺玄清仍旧稳如泰山地立在门外,丝毫没有要将禁制改回来的意思。
鉴寻只好望向站在贺玄清身旁的左右为难的顾楠之,不经意地甩甩右侧空空如也的袖子。
顾楠之果然心软了,对“老父亲”道:“我说两句话就来。”
贺玄清点了点头,回身坐到中庭的圈椅上,还让人沏了壶茶。
顾楠之硬着头皮拉着鉴寻往里走,穿过庭院,到了卧房的石阶前,才在月色下问他道:
“把孽镜台砸了……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鉴寻知顾楠之是担心他,受用地眯起眼:
“我看帝君也就嘴上说说,若真关心你,就该让他的左使连夜打面新镜子,免得露馅儿。”
顾楠之不高兴听人说他的神明不好,但碍于是鉴寻,也就转移话题道:
“赤炎使大人,还会打镜子?”
先前顾楠之只听闻赤炎使生前是名武将,跟随着鬼帝杜修征南闯北。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鉴寻慢条斯理道:
“幽冥寒晶是生于阴山里的矿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不过是要爬高些。”
顾楠之还在思考什么叫做“爬高些”,忽就发现双脚离地,竟是被鉴寻单手抱起来,扛在肩上。
“你……你做什么?”顾楠之的血都往头顶涌,脸霎时憋红了。
“嘘——”鉴寻拍了下他的屁股,要他听话:
“你手环没了,我们这就去打一个——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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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破坏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