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府已是八点半了,顾楠之则被传送到一间屏蔽信号声音的“小黑屋”。
“小黑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悬浮的一团翻涌着阵法的球形白光,它不动声色地记录着所有的声音和影像,并实时监控被置于下方的受讯人是否所言属实。
负责问讯和记录的是二位阴司文吏,他们并排坐在对面,都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黑衣的滚边镶着阴文云篆,身形相仿,只有腰牌能区分他们的身份。
按照流程,文吏询问了顾楠之是如何知道转世后的陈益珍是赵桂兰的女儿。
顾楠之淡然道:“当然是系统告诉我的。”
“你没有得到查阅批准。”
“哦?那为什么我会拥有权限?”
二位阴司文吏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上方毫无反应的“幽冥之眼”,若不是“幽冥之眼”出了问题,就是顾楠之说的是实情。
可是系统怎么可能屡出纰漏?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审顾楠之了,之前也是,明明他的直属上司明文并没有同意授权,他却还是拿到了地府的涉密信息。
“顾楠之,我再问一遍,你是否用了非正规途径获取阴司涉密信息?”
“没有。”顾楠之笃定道。
“幽冥之眼”在阴司的操控下,反复扫描着顾楠之的生理数据,监测心跳、血压、皮肤电反应等等,大概也只有顾楠之能享受这种“优待”而不心慌了。
模式化的提问后,并没有证据证明顾楠之违规的阴司“小黑屋”,不得不放顾楠之离开。
贺玄清在地府的传送中转大厅“冥枢殿”等着顾楠之,见他出来,便迎上去,却听着错身而过的危机干预师笑道:
“真不愧是销冠,总能轻轻松松脱身,有后台就是好!”
贺玄清略一蹙眉,顾楠之已经拉着他走了。
——
再通过传送阵一同回到位于罗浮山半山腰的道观时,已是深夜。贺玄清陪着顾楠之一起饮了盏他冰镇的桂花米酿,便各自洗漱,回房睡了。
顾楠之脱了鞋,合上门,檐角风铃的叮咛便被隔绝在浓重的夜色中。
他脱下外套,挂在衣架的铜柱挂钩上,回过身,对床前端坐着的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微笑道:“子仁,我回来了。”
这是他最隐秘的快乐。
沐浴更衣后,顾楠之的发梢仍有些湿,垂到雪白的颈间,交领上便点了深色的梅。
他倾身环住穿着朱红官服定位塑像的腰,小心翼翼地将脸贴上去,喟叹一声。
所有振翅的情绪在此刻全都簌簌落下,万籁俱静。
顾楠之就这样安静地贴了会儿,才轻声道:
“今天我帮了一个妈妈,她的干预并不难,只要找出她的女儿,就能解开心结,可因为那是明文的辖区,烫手山芋,她才一直被留在那儿。”
说到此处,顾楠之顿了顿,像是在聆听并不存在的回音,他仰起头,无比认真地望进那对漆黑的眼眸。
独自掌管南方火狱的南方鬼帝杜修杜子仁,不笑时,眼中凝着覆于阎火之上的冰霜,层层堆叠,冰火两重。
可若不知死活地近了,却能从那深不见底的墨色中窥见垂听苦难的星辰。
顾楠之用明亮处泛着暗红的火相星魄石做眼底,又用冰晶石覆了眼表,用靛蓝的滴胶封层,这便企及了杜修眼眸之璀璨的万分之一。
顾楠之任凭自己在那双眼眸的深邃中漂浮着,继续道:
“今天又被明文投诉了,我不想总是帮我的判官被连累,所以依旧没有说实话。反正幽冥之眼也监测不到我的异样。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是还阳之人,又或者,是因为你给的灵契?”
顾楠之八岁那年曾“死而复生”,多年后他来地府任职才发现,他有接触魂魄就能用意识与之对话的能力。
幽冥之眼似乎也经常监测不到他的数据,当然这是最近才发现的,毕竟之前没有如此频繁地被投诉过。
如果这两项都是因为儿时,杜修给了他灵契,那么无论是否有意为之,他都愿将之视为馈赠与庇佑。
“这个月我也会努力去见你的。”顾楠之最后道。
他的眼神落在鬼帝的唇上,却又觉得现在还不配要这个奖励,说了声晚安,便熄灯睡下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双他斥巨资精心制作的凝着火色的眼眸。
此时,正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他。
——
翌日一早,顾楠之是被吵醒的,尖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他睡眼惺忪地推开门,遥遥见着一墙之隔的民宿外头,人头攒动,隐隐还有争吵声。
顾楠之穿戴整齐出来,就见着本该在带游客早课的贺玄清的大弟子静远,正匆忙过来,见了他一礼道:“师叔!”
顾楠之回了礼,问了才知,是民宿一早入住了一个“大明星”,他的行踪不知怎么被透露了,粉丝和媒体闻风而来,都来堵他、拍他,搞得原本住在民宿里的游客不得安宁,便发生了争执,报了警。
作为民宿的主人,贺玄清自然是要去调节的。
顾楠之嘱咐贺玄清的大弟子静远带着师弟静虚、静明好好看家,便也回房拿上星枢万宝囊别在腰间,去了民宿。
这星枢万宝囊是贺玄清赠予他的,外形就是个绣了北斗七星的天青色香囊。
实则是内有乾坤,可纳万宝,只有被缝在内侧的认过主的符咒允许,才可藏物取物,否则拿了也只是个装了药材的普通香囊。
昨日,顾楠之从赵桂兰那处交换来的怨念并无实体,需依附于她生前物,所以就用了她的一片衣袖做依托,但顾楠之小觑了这十年积攒下来的怨恨,放得离床近了,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梦里,顾楠之睁眼,就见着一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
米色的厚重的窗帘半掩着月色。月是血月,低低地压在树影婆娑间,窥探着房里动静。
顾楠之能听到背后均匀的鼾声,父亲正睡在敞开着门的主卧里,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可是他动弹不得,只能盯着那一条缝隙,僵硬地忍受着铺天盖地的恐惧。
顾楠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想将视线挪开。
可那条缝隙像是能捕捉他的心念,捉弄似地放大到了他跟前,一帧、一帧,要他看得仔细。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崩溃时,一只灰白的手,攀上了窗户,黑色的指甲抠进窗户缝里,稍一用力,便从缝隙里钻进来,像一只蜘蛛……
顾楠之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回神。
他已经到了人群外围,警车停在门口闪着灯,拿着扩音器大声劝导的警察们正维护秩序,但见这水泄不通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散不了。
顾楠之只好从万宝囊里取了贺玄清留给他的瞬移符,瞬移到了贺玄清所在之处。
贺玄清一身道袍,依旧清冷模样,立在中式厅堂绘了松柏的挂画前,像一只自墨色里走出来的鹤。
觉察到顾楠之的道来,他用眼神示意顾楠之过来,介绍说这是他朋友。
带头起冲突的几名住客与粉丝汾酒激动地站那儿对峙,没在意顾楠之,两名民警也是,正苦口婆心地调节。
顾楠之听了会儿才知道,起因是爬树的两名女粉丝,拿石头砸民宿窗子,想让“大明星”出来。
可砸中的屋子是其他住客的,住客一家五口有两位老人,被吓得不轻,中年夫妻立刻冲出来叫骂,把那俩女孩子骂得不敢下来,报了警。
这样混乱最后蔓延成了游客和粉丝间的骂战与推搡,以至于焦头烂额的罗浮山派出所向博罗县公安局求救,增派了警力。
罗浮山是南方鬼帝杜修的地界,是阴阳两界的桥梁。
罗浮山既是幽冥门户,又是香火缭绕的道教名山。仙山与鬼域的双重身份,也让罗浮山向来“道不明”的是非多。
这边的民警好些平日里都会去烧香拜佛,但是单单处理“人”的冲突,还闹那么大规模的,近年来还是头一回。
正热闹着,忽见一西装革履的男子,从后边的厢房那处过来,跨了门槛到了众人跟前。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拢去,戴着金丝边眼镜,看着四十岁上下,文质彬彬地微一欠身道:“抱歉,我是苍梧先生的经纪人,我姓郑,苍梧先生刚醒,得知事情是因他而起,十分愧疚,想请诸位进屋聊聊。”
两名粉丝是认识经纪人郑昀的,一听是苍梧要出面,立刻尖叫起来,表示什么都愿意听,只要让她们见见苍梧。
游客一家子,虽然对因苍梧而起的冲突很是不满,但是也很好奇,这位拍了好些获奖电影的国民度极高的大明星,本尊到底什么样。
如果能给他们签个名、合个影,把二老哄好了,也不是不能接受调节。
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得到了缓和,民警同志也是松了口气,一行人跟着经济人,穿过连廊和庭院,到了竹林掩映的一处厢房。
格扇门敞开着,透过竹帘,能瞧见一男子正坐在圆桌边的圈椅上,燃着香,捧了本书,一派闲云野鹤的模样。
粉丝的尖叫声再度穿透耳膜。男子却浑然不在意,掀开帘子,从阴影走到晨曦中。
长发及腰,如丝绸一般慵懒地散着,一身月白道袍,衬得他高挑挺拔,道袍下摆随着步履轻扫过阶前青苔,不见半分拖沓。
抬眼,便见他眉如远山含黛,双目似浸润于清泉的墨玉。
晨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缱绻的影,掩着眼下一颗泪痣。
他唇畔含笑,像春风过处,漾开的层层涟漪。
纵是见过不少鬼神的顾楠之,都不免赞叹于跟前男子的容貌气度。
可身边向来处变不惊的贺玄清,却传音入密,冷哼一声道:
“狐狸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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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鬼啖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