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死了,怨恨却还活着。
赵桂兰想见她的囡囡,却被指引着又回到了夜市。
她想,她的囡囡是不会轻易入轮回的,无论如何是要与她见上一面的,可是夜市也没有那小小的身影。
她又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找。
她听环卫工人聊起过,囡囡被压死的那天,也是好多人围着,警察把这里拦了,环卫工人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团肉泥从地上铲起来。
“作孽啊!”说的人擦着汗摇头。
赵桂兰也一跳、一跳地去事发现场看过,地上只一片黏腻的黑,也不知是油腻秽物,还是女儿的血迹。
她匍匐在地,将脸贴在上面,想起自从搬出来后,她只管女儿叫“益珍”,她们说好判决书下来,就去改名,女儿跟她姓,她会愈加珍惜这个孩子,相依为命。
赵桂兰的眼被血泪冲刷得愈加浑浊,心神在无数次的期望与失望中,阴晴圆缺地散了。
她的记忆开始模糊,语言也变得多余,支持她徘徊在此处的,只有怨恨。
她扒着挡风玻璃显型,教失控的面包车冲撞路人。
她在桌底下阴冷地盯着每个带孩子的食客,但凡他们对孩子不够好,像那个男人,她就用怨念扼住他们的喉咙。
她越来越像个穷凶极恶的厉鬼,到后来,连自己曾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此徘徊都忘了,要不是此刻顾楠之提及。
可这堪称温和的话语,却如“当头棒喝”,滔天巨浪拍过来,汹涌的痛苦自眼眶里溢出来,血泪滴落下来,在顾楠之雪白的衬衫袖上晕开。
顾楠之的手环还没收到回复,于是又用语音发起了一次申请,“接阴律司,查生死簿与轮回册。”
顾楠之知道,定是他那位上司——罚恶司判官明文又在卡他。
阴律司是四大司中依律掌管亡灵轮回投生的地府属司,顾楠之隶属于拘魂司,权限有限,要查阅“生死簿”与“轮回册”,必须经过直接管辖他所在片区的轮值判官的审核,申请才能被递到阴律司。
明文就是要顾楠之求他——最好是投怀送抱地求。
之前好几次,明文都直接对顾楠之上了手,顾楠之也险些用贺玄清给他防身的符纸将明文的手切下来。
可是明文都轻松躲过了,还说顾楠之“辣”,更频繁地找他麻烦。
“我不喜欢勉强。”明文笑起来,鼻那鹰钩的山根处皱起纹路,像泛着臭味的阴沟。
顾楠之抬头看了眼不断燃烧的渡厄香,掏出被屏蔽了信号的手机,发了条附带孩子姓名和离世日期的消息。
情报可以买,鲛人开设的海市有的是渠道,可是未必来得及。
正在此时,忽然手环弹出条一对一系统消息——“判官鉴寻已同意您的请求。”
顾楠之一愣,这个名为鉴寻的判官,已经不是第一次暗中帮他了。
他和明文同属罚恶司,照理说,其他判官是不可以越权、越区干涉本区判官的决策的,但是这位鉴寻,听说是和明文有些过节,不对付。
他们的恩怨暂且不论,当务之急,还是要拿到查阅权限。
等了几秒,手环又一亮,已授权,情报到手。
顾楠之点开迅速扫了眼,又查询片刻,猛地回头望向结界外已经看不见他们的母女俩。
那位被吓到了妈妈正精神崩溃地坐在地上发抖,正安抚她的“热心阿姨”,实则是负责在人间“善后”的地府巡使。
她一手搭着女子的背,正探入她的灵识消除撞鬼的记忆。
边上,她痴痴傻傻的女儿,仍迷茫地坐在地上,瞪着桌子方向,另一位扮成路人的巡使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手搭在了女孩肩头。
“玄清!”顾楠之起身就往女孩方向跑。
贺玄清和顾楠之有着五年的默契,立刻暂时解除结界,让顾楠之一把将女孩拉了进来。
“干什么?!”正要消除女孩记忆的巡使变了脸色,眼见着贺玄清念咒把结界又封上了。
“责任我担。”顾楠之头也不回地在手环弹出的投影上签了份责任书点对点地飞给后面的巡使,随后握着孩子的手,将她带到了仍旧流着血泪匍匐在地的赵桂兰跟前。
“赵桂兰,如果重入轮回却不肯喝孟婆汤,那么她一出生就会伴有智力障碍,或者之后,也会发作精神疾病,陷入不自知的状态,以防泄露天机。”
很久没有人,将赵桂兰当成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同她说话了。
她的语言解码系统像是生了锈,运转得吃力。
她呆呆地抬头,盯着顾楠之推到她跟前的孩子看了许久,才终于有些理解了顾楠之的意思。
可即便被撕掉了定身符,她也说不出话,喉咙里都是沙哑的动静,像年久失修的木门,被人费力推开。
她抬起鲜血浸染的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眼距过宽的女孩。
女孩也正盯着她瞧,嘴里发出“妈、妈”的声音。
原来她一开始就是在唤她。
她投胎到这里,就为了找前世的妈妈。
尽管妈妈已经面目全非,忘却了前尘过往。
“你女儿死后在这里徘徊,被巡使带回了地府,做思想工作,最后,她同意往生,但为了见你,没有喝孟婆汤。”顾楠之将得到的补充信息直白地告诉了赵桂兰。
赵桂兰又费了些功夫,才终于都听懂了。
她那双几乎要脱框的血红的眼,渐渐有了聚焦的光,那光凝固在女孩的脸上。
十年的光阴便仿若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光景,这摇晃的命运,最终载着她们重逢在了今日。
赵桂兰跳到女孩跟前,女孩也已本能地生出胖乎乎的小手。
她们奋力张开双臂紧紧圈住彼此,脸贴着脸,心贴着心,像从前一样,嵌入彼此。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相对静止在彼此的生命中,只能怀念。
而此时,时间的指针再度重合,他们终于得偿所愿,只是一个成了恶鬼,一个成了痴儿。
“对不起,时间不多了。”顾楠之平静地打断道,他指了指头顶倒挂在阵法上燃烧了三分之二的渡厄香,“这柱香烧到底部的红印,梼杌就会出现,将你吃了。”
赵桂兰稍稍松开失而复得的女儿,些许迷茫地抬起头。
“我知道你恨,除了恨那个男人,更恨当年,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你。”
赵桂兰的血泪又开始流淌,她确实无数次地想,在当年这个热闹的夜市里,但凡有人能出面阻拦,她的孩子就不会被那个男人带走,独自煎熬,然后为了找她被碾死。
“这里的每一个看客都有罪,每一个以你苦难为乐的人都该死。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报复错了人,就不得不承担后果。”
手环监测的数值显示,赵桂兰认知类目的数值正不断攀升,顾楠之趁热打铁,飞出一张黄纸文书到赵桂兰跟前。
“如果你自愿去地府查察司报道,核查善恶功过,服刑消除业力,便在此处画押吧!”
眼中逐渐清明的赵桂兰却没有去看那纸文书,有限的宝贵的时间里,她的视线始终认真地描摹着她失而复得的女儿,用带杂音的气声艰难道:
“我……还清了,就能和,囡囡,在一起?”
顾楠之很想说“是”,可他不愿欺骗一个可怜的母亲:
“刑满后,你的女儿应该已经投胎去下一世了,她若还不肯喝孟婆汤,先天残疾会更严重,甚至一出生就夭折。即便你勉强赶上了她这一世,但你不喝孟婆汤,出生也是残疾,如何能照顾她?而且如果罪孽深重,依阴律,你只能投畜生道,并不能以人的身份伴她左右。”
赵桂兰眼中的光,像被一阵风吹得摇曳的烛火。她多么想再做一次母亲,好好陪伴她的囡囡。
“但是。”顾楠之按住赵桂兰青灰的手,用只有赵桂兰能听到的声音道,“如果你愿意把这十年来的怨恨卖给我,我会给你建衣冠冢,烧纸,贿赂判官,让你来得及见到你的女儿。”
赵桂之愣了片刻,有些不可置信。怨恨,她留着怨恨做什么?
但看顾楠之认真的神情,应当是真的要与她交易,其实只要能让她还能见到女儿,为女儿做点事,哪怕是现下就让她魂飞魄散,她也愿意。
赵桂之忙不迭地点头,顾楠之便将自己的一纸契约,叠在文书后。
赵桂之看也不看,便按下了手印,随后,她仔细端详着她的宝贝,沙哑道,“囡、囡,妈妈,先走一步。”
“妈!妈!”女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感觉到赵桂兰抽回手,惊慌失措地拽住她胳膊。
赵桂兰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扯下自己脖颈间的发带,艰难地扬起畸形的身子,轻轻的,笨拙的,在女儿耳畔的短发上绑了个歪歪斜斜的蝴蝶结。
那发带染了她的血,早已斑驳、陈旧,可这却是她最后能表达爱意的物件了。
“我不是个,好,妈、妈。”赵桂兰摸着女儿圆润的耳朵,流着血泪一字一顿道,“乖,下次投胎,喝孟婆汤,去,好人家。”
陈益珍忽然激动地大叫起来,狂躁地拽着赵桂兰,把她往自己怀里扯。然而赵桂兰已经将自己的拇指按在了跟前的文书上,契约生效。
赵桂兰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她像是陈益珍小时候打捞起来的水中的月亮,从她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赵桂兰直到最后,都温柔眷恋地注视着陈益珍,就像陈益珍刚出生时,她守在床边,轻声唤她乳名时那样。
陈益珍拍打着地面,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她像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不知自己为何伤心,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伤心。
她愚笨,但也隐隐知道,于这个世界而言,她是多余的。
她总是非要来这里,是因为前世的执念,她终于实现了心愿,可也再次失去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人。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贺玄清解开封印,恼怒的巡使将手贴在她的背上。
只是打了个嗝的功夫,陈益珍便愣在那里,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哭泣。
她摸了摸耳侧,扯下一条陈旧的发带,有些疑惑地端详着,下一瞬,她便被中年女子一把拉扯起来,拽着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往家的方向去了。
顾楠之目送了片刻母女俩的背影,点了完成任务的界面弹窗,对抱着胳膊审视他的扮成热心市民的巡使,很没诚意地说了声抱歉。
同一片区的二位巡使也不是第一次遇见顾楠之了,趿着拖鞋,翻着白眼收工走人。
正在此时,顾楠之的手环上突然弹出一条系统消息,提示有人投诉他非法获取机密信息。
贺玄清也收到了搭档被投诉的通知。
两人对视一眼,都猜到了是谁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