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绝对忠诚于家庭的,当孩子还小的时候,无法理解成年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就会将父母的争吵,家庭的矛盾,简单归因于自己还不够乖,不够优秀。”
留着络腮胡穿着休闲西装的阴间心理协会南区督导师吴睿严,坐在围了两圈的危机干预师中间,对受督个案做总结道:
“这样虽然痛苦,但至少在孩子看来,这是可控的,只要自己做得更好,就能一定程度地改变现状,而不是总那样无能为力。这样的归因方式,让孩子很容易自我攻击,陷入到抑郁状态,特别是有些父母也会迁怒孩子,将对伴侣的怨恨,发泄在孩子身上。”
顾楠之坐在外圈,捧着笔记本发呆。
他的双手还留有瘦弱、单薄的一具躯体的触感。
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是想起肖节,他还是会很难过。他很难放下那个孩子,所以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的。
他也悄悄去查察司打听过,那个孩子杀了九人,应叠加刀山地狱与油锅地狱的刑罚。
但因为未满十五岁,遵循阴律对未成年人“矜恤与严惩结合”的原则,刑期可以减少三分之一。
如果她悔罪诚恳,愿意去畜生道,那么还可以更早投胎,只是出生后仍旧有先天残疾,或者命运多舛,活不到某个年龄。
想到这里,顾楠之又想念起一只小猫。
今天下午是志愿者时间,他可以去看它。
顾楠之从五年前正式和贺玄清搭档,做这份消耗阳寿的工作开始,就报名成为了“地府心理干预志愿者”。
一方面是因为他闲不下来,当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被儿时的记忆纠缠。
另一方面是因为志愿者服务的大多是一些并未扰乱两界秩序,无社会危害,但徘徊于阳间,不肯去投胎的魂魄。
小猫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一只六个月大的雪白的小公猫。
顾楠之依旧在湖滨公园的绿化带里找到了它。
它很显眼,因为是灵体,身子是半透明的,像一团晶莹的雪。
它的双眼凹陷下去,眼球被人挖了,但是鼻子很灵敏,闻到了顾楠之的气味,就喵喵叫着凑过来。
顾楠之蹲下来,将提前准备好的“灵体可食用猫罐头”的密封盖打开。
小猫很饿,一声不吭埋头狂吃,像个挖掘机。
“别急。”顾楠之摸了摸它的后脖子。
橘色的志愿者臂章,可以让志愿者触碰到灵体。
小猫的脖子一直到下颌,有十几个细小的血洞,是贯穿伤,用穿羊肉串的不锈钢签子穿的。
先前,顾楠之花了功德,让灵体宠物医生过来帮它分批取出来了。它现在不再痛了,可是灵体上的伤痕也不会消失。
顾楠之趁着小猫干饭,取出个透明小盒子,里头装着八枚白色小贴片。
这是顾楠之昨天去沈祎唯那里“进货”的已经是完成品的“跨物种无障碍交流贴片”,可以实现同声翻译,还带有录音、录像功能。
顾楠之拿到时问这个录像功能是否有些多余,背后长眼睛的意义是什么?
“比如你没注意到后面有危险,死了,我拿到录像就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可以替你申诉。”沈祎唯满嘴晦气。
其实,他只是不想浪费堆叠多层存储单元的芯片的超大容量。
顾楠之想起来这一幕就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产品研发的过程中,他也是试用了不下十次,上次去看望飞镰后还忘记把这东西摘下来,一直贴着直到做完肖节的任务,回去洗澡了才发现。
此刻,作为老客户的顾楠之,在脑后扎了个小啾啾,用酒精棉片擦拭皮肤,摸出贴片撕掉背后的保护膜,熟练地贴在后颈上。
于是他听到了小猫的声音,是个黏黏糊糊自带撒娇音的小朋友,说着“好吃、好吃”、“大哥哥真是大好人”。
顾楠之笑了,用宠物湿纸巾擦掉它下巴创口处漏出的食物,用神识对小猫道:“给你吃东西就是大好人啊?”
小猫愣了下,抬起头来,黑洞洞的两个凹陷里盛满了惊讶。
“对,我买了设备,可以听到你说话。”
小猫定格了许久,忽然快乐地跳起来,挂在顾楠之脖子上。
顾楠之笑了,把小东西摘下来,抱到怀里揉揉:“我叫顾楠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馒头!”馒头开心地用脑袋蹭顾楠之下巴,“哥哥哥哥!我好开心啊!”
“我也很开心。”顾楠之陪着他闹腾了会儿,随后道,“你知道我是志愿者吗?”
“知道的。”馒头道,“你的臂章会弹语音提示,但是之前我说的你听不懂。”
“那现在,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理由告诉我了吗?”
馒头的耳朵垂下来,变成可怜的“飞机耳”:“我在找我的仆人,她应该也在找我。”
“仆人?”
“嗯,她是个二十四岁的人类女性,大学刚毕业,叫‘陆灵芝’,住在甜爱路23号404。”
馒头对“仆人”的信息倒背如流。
“我死时被丢在这里,所以没办法离开这片。这里离她家应该很远,那个坏人是用黑色塑料袋兜着我,踩了挺久的自行车到这里的。”
顾楠之把跨物种无障碍交流贴片录音的内容转文字,投在手环上,随后请求志愿者协会用官方账号查询该女生可公开的相关信息。
然而片刻后,志愿者协会反馈的信息是:
“陆灵芝,女,已死亡。(死亡日期保密,投胎情况保密,需经直属判官授权,接阴律司查询生死簿与轮回册)。需直属判官审核查阅权限请按【申请】。”
顾楠之愣住了。
馒头等了半天,没等到顾楠之回话,着急地站起身,用爪子扒拉他手背:
“查到了吗查到了吗?我和你说,我的仆人是个很笨的人类,我们在一起两个月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我是男孩子,一直叫我馒头公主!她总找不到拖鞋,东一只西一只的,还不爱穿袜子,害得我要用肚子给她暖脚。她晚上经常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哭鼻子,我给她抱着她才能睡着,如果我不在,她一定没办法好好生活的!”
顾楠之听了这一长串,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所在的绿化带的位置很隐蔽,是条断头路,人来人往的都往江边走,连太阳也很少光顾。
可就在顾楠之蹲在阴影下,对着满怀期待的馒头犹豫时,一只好看的手伸过来,摸在馒头圆滚滚的脑袋上。
馒头非常灵敏谨慎,有人靠近会立刻躲起来,可是他完全没发现那个可以伸手摸到他的人,究竟是何时来的。
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顾楠之。
他抬起头,就对上墨绿的一双眼,眸中盛着缱绻的湖光水色,一偏头,像是要把日光的温柔都倾泻在他身上似的。因为弯着腰,那人搁在耳后的一簇银发自肩头滑落,抚过顾楠之的脸。
顾楠之猛地站起来:“鉴寻大人。”
鉴寻依旧是一身墨绿的判官服,右耳蛇骨耳挂上垂下的魂晶石,闪耀在他发间。
“您怎么来了?”顾楠之将视线从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挪开,移到对方墨绿袖口流转的水波纹上。
三天前,肖节的任务结束时,他的这位新上任的直属上司,既没对他说“辛苦了”,也没有表扬他“很能干”。
而是在结界解除后,走到白衬衫上都是血的顾楠之跟前,轻轻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
顾楠之盯着自己的手瞧,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因为太用力而被指甲掐出的红印。
但是渐渐的,红印消失了,掌心被午后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温暖着。
他在肖节下坠到无尽的黑暗中时,接住了她,叫醒了她的梦,他的掌心就留有一道稍纵即逝的光。
顾楠之不是很确定,鉴寻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那很可怕。
这个人懂他。
他不用浅显的言语与他交流,他的安慰是悄无声息的。
像陪伴云卷云舒的一缕风,像滋养万物生长的一道溪。
或许换做别人,会对这样的安慰心存感激,但是顾楠之,只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他告诫自己,要尽可能和这位捉摸不透的判官大人保持距离。
他们不熟,也不应该有工作以外的交集。
哪知道,躲也躲不掉。
“你提交了申请。”鉴寻平铺直叙地提醒道,好像突然出现的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顾楠之点开手环界面才发现,他刚才确实不小心点了志愿者协会那条回复后跟着的“申请”按钮。
这不是执行任务期间,鉴寻是可以不同意给他查阅生死簿与轮回册的权限的。
鉴寻看了眼顾楠之左胳膊上套着的志愿者臂章,又再次摸了摸有些怕他的缩着脖子的馒头,随后直接伸手过来,越过顾楠之的肩,以一种虚虚环着他的姿势,点开了他的手环投影。
判官是可以直接查看直属危机干预师的任务界面的。
鉴寻将任务栏的滚轴往下滑,随后点开一条D级任务道:
“你要找的‘陆灵芝’,就是这个D级任务的案主。”
——
这个任务已经挂了有一个多月了,一直没人接,因为很麻烦。
二十四岁并无前科的冤魂,在巡察找到她时,提出她同意去阴司报道的条件是找到她的猫。
她的猫叫馒头,六个月大的白色小公猫,一个月前可能死在了困住她的这栋房子里。
说“可能”,是因为她还抱着侥幸心理,说也许她的馒头没有死,也许有好心人捡到了馒头并救了它,也许它挣扎着活了下来。
可是在阴司,除了被收编的妖兽,其他动物的魂魄去向都是不被登记在案的,这要查起来很麻烦。
若真的如案主所说,她的猫还活着,但不知道被丢弃在哪里,那更是大海捞针了。
加上这是个D级任务,回报的功德很有限,所以就一直悬挂在那儿,无人问津。
顾楠之赶到时,一身道袍的贺玄清也刚到楼下。
他抱着拂尘,见着随顾楠之一起来的鉴寻后,神情立刻警觉起来。
毕竟之前出过明文的事,对于这位“过分体贴”的判官,贺玄清多少有些“杯弓蛇影”。
顾楠之自然也察觉到了贺玄清对于鉴寻的态度变化,忙打圆场道:“是我请鉴寻大人一起来的。”
当然,事实并不完全如此。
整个过程,就像是下班坐地铁,遇上说正好想“绿色出行”没开豪车的老板,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同路了。
鉴寻却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顺路”有多不受待见,他冲贺玄清礼貌地点了点头,衣领里鼓鼓囊囊的,不一会儿便探出只圆滚滚的小猫脑袋。
小猫的魂魄离不开它死去的地方,但是判官大人作为一只拥有地府公务员身份加持的千年老鬼,想帮助一只小猫移动,并非难事。
鉴寻不生产小猫,他只是小猫的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