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有日系头像的名为“节节败退606”的女生,在主楼里发了定位,说这栋居民楼的顶楼,是她朋友自杀的地方。
她还放了朋友被传黄瑶的朋友圈和微博的截图,说被欺凌的朋友怨念未消,告诉拥有阴阳眼的她说,会在这里杀够九十九个人才离开。
截止到此时,帖子更新到了第508页,其他网友截图的社会新闻里,“意外死亡者”已经累计到了第九个。
可这并没有吓退想要博眼球的人,他们会跟帖,预告直播时间,随后撬开通往楼顶铁门的锁,坐到新加装的围栏上,摆各种危险姿势来求关注、求点赞。
“你们是如何成为朋友的?”顾楠之一边问她,一边通过手环的操作界面,请求负责接收阳间烧给阴间物品的“供养阁”,调取女孩生前使用的手机。
申请发送,结界外的鉴寻配合地通过授权。
“我是转学到这里来的,成绩不好,长得也不好看,大家都不喜欢我。”女孩耸着肩回答道,“他们还给我起绰号,造黄谣……我和班主任说了也没用,只有我朋友替我说话。”
“谁造你黄瑶?”
女孩说了几个名字,又补充道:“是我朋友截图给我的,他们发在朋友圈还有网上,P了图,说我是出去卖的,被以前学校发现了。”
“那你为什么转学?”
“爸爸妈妈离婚,打官司,都不要我……我跟着奶奶住,就转学到了这里。”
“奶奶对你好吗?”
女孩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她给我做饭。”
“还有呢?”
女孩犹豫了一下道:“她脾气不好,有时候我动作慢了,会拿衣架打我。”
衣架是爷爷生前做的,电焊的不锈钢衣架,一打一道血印子,第二天就变得青紫。
“痛吗?”
“不知道。”
女孩想起奶奶总是边打她边骂她“讨债鬼”、“赔钱货”,不禁哆嗦了一下。
幸好顾楠之没再顺着“奶奶”这个话题往下问。
“你的那位朋友叫什么?”
“她说,不能把名字告诉来问我的人。”女孩为难道。
“她知道,会有人来问?”
女孩想点头,但是因为断了的脖子卡住了,动不了:“我答应过她,不能说。”
顾楠之轻轻拉过她的手,看手腕一直延展到胳膊的一道道叠加的伤: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割自己的?”
“不记得了,八、九岁吧,我读书读不好,总是倒数,妈妈就故意当着爸爸的面打我,骂我和爸爸一样废物,爸爸气不过,就砸东西,拿烟头烫我……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割自己。”
“用什么割?”
“一开始是妈妈的修眉刀,后来用的美工刀。”
“疼吗?”顾楠之轻轻抚过伤痕周围微红的皮肤。
“不知道。”女孩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割的时候,看血涌出来,会好一些。”
“爸爸妈妈知道吗?”
“知道的。”
“他们说什么?”
“爸爸说,想死的话,就干脆去死,妈妈什么也没说,我十一岁那年,她就躲起来了。”
“为什么?”
“她被爸爸打怕了,辞了工作,欠了高利贷,把房子抵押了。”女孩用平铺直叙的语调道,“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也很少回家,回来了也就是打我,让我给我妈打电话。”
“她接吗?”
“她经常换号码,每次打过去,她听了我的声音就挂掉,爸爸就继续打我。”
“你腿上的伤,都是他弄的?”
“嗯。”
“疼吗?”
女孩终于有些动气了:“你为什么总问我疼不疼?”
疼又怎样?不疼又怎样?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顾楠之道歉,又接着问:“你和朋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
“多小?”
“记事起。”女孩终于又平静下来,“她和我是一个幼儿园的,我午休睡不着,被幼儿园老师罚站,她会来陪我。”
“她对你真好。”
女孩听顾楠之夸她朋友,语气终于轻松了一些:“她一直都对我很好,知道我被爸妈打了,会讲故事哄我。后来我们进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她成绩比我好,也没嫌弃过我,和其他同学不一样。”
“他们孤立你?”
“连老师都不喜欢我。”
欺负连老师都不喜欢的学生,那欺负,就好像带了股“替天行道”的正当性。
“那你初中转学了,你朋友也陪着你?”
“对!”女孩笑起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那你自杀的时候呢?”
“那时候……”女孩脸上的神情有些卡壳,“我跳下去前,给她发了消息,她赶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她后来又来给我烧纸。”
渡厄香已经烧了三分之二,顾楠之从头顶展开的传送阵里,接了一个屏幕碎了的智能机,轻轻牵过女孩的手,指纹解锁。
“肖节,你最后发的消息,不是给你朋友的。”
顾楠之将手机举到女孩面前,透过裂开的屏幕,能看到短信左上方的收件人是“妈妈新号”。
肖节忽然蹲下身子搂着自己胳膊发抖:“不是的,我没发给她!”
“你给了她一天时间,告诉她,如果再不出现,你就从这里跳下去。”顾楠之也跟着半蹲在她面前,“你刚刚说的欺负你的同学,我也查过了,并不存在。”
“不是的!别说了!”肖节想蒙住自己的脸,可习惯了生前头颅的位置,不小心摸到了脑后的血洞。
她惊恐地甩着手,把灰黄的红黑的粘液都甩掉,就好像那本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顾楠之又将手机画面切到网页论坛的置顶贴,放缓了声调道:
“发帖日期是两年前,本来连载得很顺利,但是逐渐的,有人开始质疑帖子的真实性,说并没有查到有谁在这栋楼跳下去过。”
肖节摸索着捂住耳朵,可她仍旧听得到顾楠之的声音。
“那个帖子是你的精神寄托,第一次有那么多人热切地回复你,盼着你更新。你不能让它变成个笑话,不能让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学校的心理老师找你爸爸谈话,说你可能有幻觉、妄想,让他带你去看医生。”顾楠之对着手机里截图的聊天记录道,“你爸爸说你是疯子,约了号的前一天,又打你,烫你。”
肖节不说话了,她像是个人拔了电池的玩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不想最好的朋友消失,也不想……”顾楠之话未完,就被小小的身子撞倒在地。
肖节扑上来,布满伤痕的手卡上顾楠之的脖子。
顾楠之看着凑到跟前的凹陷的血洞,朝着边上冲过来的要飞出符纸的贺玄清摆了摆手。
肖节的手只是掐着他,并没有用力,她只是想让他停下,别再说了。
但顾楠之反握住她不断颤抖的手,还是往下说:“你善良、温柔,不舍得责怪别人。父母这样对你,你却宁愿相信是自己不好。实在太痛苦了,就幻想出一个朋友来陪你。”
肖节慌张地想抽回手,顾楠之却抓得更紧了。
“这每一道伤,都是在求救,他们却一次也没认真对待过。他们把你带到这世上,却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顾楠之将肖节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她的身体僵硬地扑在顾楠之身上,扭了一百八十度的脑袋却望着阳光明媚的天。
她原本是只能在夜里出现的。
可她杀了九个人,成了厉鬼,就在白天也能出现了。
她终于用溺死本心的麻木,将她对网友的谎言变成了现实。
可惜现实里的父母,连骗都不愿意骗她。
光好刺眼。
她从来都只挣扎在黑暗里,不知道什么是怀抱,什么是温暖。
她以为,引起关注,就能侥幸得到偏爱。
被指责,被伤害,也好过被抛弃,被无视,被冷眼相待。
可是好像又错了,就像她根本算不出的数学题,写了个“解”,就只能空在那里发呆。
顾楠之的手,包裹住她枯瘦的、干瘪的手,像个耐心教她解题的老师。
“你只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需要被人看见,需要一个支撑她活下去的幻觉,需要时刻被人关注被人期待的错觉。
“但你毕竟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手环在肖节眼前投影出一个个认领遗体的画面,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喊,令人肝脏寸断。
血泪,从肖节眼角流淌到耳后,随后滴在顾楠之洁白的衬衫上。
“如果你愿意去地府查察司报道,核查善恶功过,服刑消除业力,便在此处画押吧!”
一张黄纸文书,飞到了肖节面前。
肖节没有动,只是轻声道:“我会有来世吗?”
“不一定,等偿还完罪孽,也许会投胎成……一只小动物。”
顾楠之对于投身“畜生道”描绘得很委婉。
肖节却高兴起来:“动物!动物不会轻易抛弃他们的孩子!”
肖节想起看过一部纪录片,讲的是生活在深海的珍珠章鱼。
章鱼妈妈一生只产卵一次,随后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要不吃不喝地守着她的几百枚卵。等章鱼宝宝终于从卵里钻出来,欢快地游向大海时,章鱼妈妈们也因为能量耗尽而永远地沉睡在了热泉边。
动物们会用生命去托举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地爱着孩子。就像她时常羡慕的小区里的流浪猫,有妈妈的小猫就不算流浪,整个地球都是它们的家。
“如果能变成动物就好了。”肖节这样想着,终于在渡厄香快烧到底部时按下了手印。
顾楠之松了口气,轻轻抱住肖节,顺着她的背道:“还疼吗?”
肖节忽然再也无法忍受,对着明媚的阳光嚎啕大哭起来。
“疼的,我好疼!”
她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无法抑制的痛苦,那痛苦令她的五脏六腑灼烧起来,却也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活着的实感。
被骂的时候疼着,被打的时候疼着,被孤立的时候疼着,被拆穿谎言的时候疼着,一次又一次地被母亲抛弃、被父亲厌弃时,撕心裂肺地疼着。
她直到最后,都没有等来他们的怜惜和安慰。
眼泪冲刷着她的心,洗去了覆盖得厚厚的一层麻木。
可她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只是因为无法承受那些痛苦,而隔绝了灵魂与躯体的连结,渐渐堆砌幻想,让“最好的朋友”来替她疗伤,不再向任何人求助。
这样,才能步履蹒跚地活下来。
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终于有人在她死后看到了她,知道她的疼痛,却也没有给予她廉价的同情,没有贬低她愚蠢的行径,没有宽恕她深重的罪孽。
肖节合上眼,想起刚记事那会儿,妈妈似乎还爱着她,回答她说,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出生,是值得庆祝的节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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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匿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