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血还在往下淌,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台阶上,晕开一朵朵暗褐色的花。富清日没动,右手死死按着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左手把那本日记抱得更紧了。它刚才还像颗活蹦乱跳的心脏,在怀里规律地震动,此刻却安静得诡异,封面干干净净,连一丝红痕都寻不见,仿佛方才的灼烫与悸动,全是他的错觉。
可他不信。
富清日低头,袖口早已被血浸透,蹭过日记封皮的刹那,那纸页竟又微微发烫,温度顺着指尖蔓延,一路烧进骨头缝里。他心头一震,慌忙将日记翻开,只见第一页那些潦草的字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墨色褪去,血色浮现,像是有人刚刚蘸着心头血,在纸上重新写了一遍。
“灯灭之处……”他下意识地念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话音未落,周遭的风骤然停了。
聒噪的虫鸣戛然而止。
连脚踝处钻心的痛感,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瞬间变得遥远。
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有滚烫的火光炸开,刺得他睁不开眼。
等视线清明时,富清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半截断墙摇摇欲坠,墙根下堆满了碎砖烂瓦与烧焦的木头,焦黑的梁木歪歪斜斜地搭着,像是随时会砸下来。远处的枪声密集得像爆豆,一声接着一声,夹杂着嘶哑的呐喊与惨叫,穿透耳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肉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乌云裹着硝烟,沉沉地罩在头顶,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这不是老宅。
更不是他熟悉的现实世界。
富清日低头看向自己,校服早已不知所踪,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袖口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结痂的伤口。手背青筋凸起,指节粗大,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哪里还是那个握笔刷题的高中生的手?
“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没能走完的路。”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子里响起,带着战场上特有的尘土味,粗粝得像砂纸。
是陈烈。
富清日没问他在哪。他太清楚了,这人就在自己的皮肉里,在每一寸突然变得紧实有力的肌肉里,在每一次沉稳有力的心跳里,蛰伏着,与他同呼吸,共脉搏。
“这是哪?”他开口,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身体里那股陌生的力量,正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
“1943年,陈家坳南街。”陈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日军推进第三道封锁线的晚上。也是我,第一次见识黑木咒术的晚上。”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寒光骤然袭来。
是刺刀。
一道泛着凛冽杀气的刺刀虚影,毫无征兆地横扫而过。富清日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动作——他猛地侧身翻滚,肩膀擦过满是碎石的地面,泥土飞溅,硬生生躲过了这致命一击。那刺刀劈了个空,狠狠砍进旁边的断墙,砖石迸裂,火星四溅。
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手掌撑着冰冷的地面,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比平时暴涨了数倍,方才校服裹身时的那种虚弱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能动,就说明你还没被这残影排斥。”陈烈的声音稳了些,带着一丝欣慰,“这里不是幻境,是我留在这世间最浓的执念残影。你看到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都是当年真实发生过的。”
富清日撑着地面爬起来,环顾四周。只见废墟之上,影影绰绰站着不少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同样的灰色军装,正机械地重复着冲锋的动作。有人嘶吼着向前扑,下一秒便被看不见的子弹击中,轰然倒地;可转瞬之间,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端起枪,嘶吼着冲锋,然后再次倒下。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他忍不住走近一个人影,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那人猛地转过头。
是老忠叔!
是年轻了二十岁的老忠叔。脸上还没有那些深刻的皱纹,眼神却依旧倔强得像头牛。他张嘴,发出无声的呐喊,富清日看懂了那口型——队长!快撤!
话音未落,老忠叔便猛地转身,朝着枪声最密集的地方冲去。下一秒,一道无形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踉跄着扑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可不过眨眼的功夫,画面骤然重置。
老忠叔又一次站了起来,眼神依旧倔强,重复着方才的呐喊,重复着方才的冲锋,重复着方才的死亡。
富清日后退一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厉害。
这些不是简单的记忆片段。
是被咒术困住的魂灵,是枉死的英魂,在一遍遍重演着自己战死的瞬间,永世不得解脱。
“别碰他们。”陈烈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及时提醒道,“他们是残念所化,一碰就会触发连锁反应,到时候,你会被无数战死的怨念缠上,甩都甩不掉。”
“那你呢?”富清日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也是战死的,为什么没被困住?为什么只有你,能以这样的形态,缠在我身上?”
“因为我没死在这条街上。”陈烈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我死在陈家坳老宅的祠堂后院。黑木的人抓住了我,把七颗红漆咒钉,一颗一颗钉进了我的四肢百骸。他们想用我的魂,炼出第一个‘灵契共生体’,结果失败了。可我的执念没散,我的魂,被那七颗咒钉锁在了这世间,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富清日浑身一震,如坠冰窟。
原来早在七十年前,黑木就已经试过这种邪术。
而他自己,不过是七十年后,他们失败的第二个实验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废墟,忽然看见半空中,飘着无数缕纤细的红线。那些红线像是蜘蛛吐出来的丝,却泛着淡淡的妖异红光,它们缠绕着倒塌的屋檐,缠绕着烧毁的门框,甚至缠绕在那些重复冲锋的人影身上,将他们牢牢捆缚在这片残影里,不得超生。
“那是怨念轨迹。”陈烈的声音适时响起,“你能看见,说明你的灵体感知,已经被这共生契约彻底激活了。记住,避开那些黑雾,那是当年黑木咒术残留的瘴气,沾染上一丝,就会被抽走半缕魂灵。”
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浓黑如墨的雾气,从缝隙里汹涌而出,化作三道扭曲的幽影,张牙舞爪地朝着富清日扑来。那些幽影没有脸,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速度快得惊人,根本不似人类。
富清日本能地抬起手,挥拳砸去。
“砰!”
拳头狠狠砸中第一道幽影,那幽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炸开,化作漫天飞灰,消散无踪。
富清日自己都愣住了。
这一拳的力道,这一拳的准头,根本不像是他能打出来的。
“好!”陈烈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的喜悦,“你开始懂了——我们是共生体,不是彼此的累赘。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你的身体,就是我的依仗。”
第二道幽影已经扑到了面前,带着一股蚀骨的寒意。富清日来不及多想,身体再次本能反应,猛地侧身躲过,反手一肘狠狠撞出。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那幽影被狠狠砸进断墙里,瞬间崩解。
第三道幽影刚起势,富清日便抬脚横扫,凌厉的劲风裹挟着力量,狠狠踹在它身上。那幽影撞上旁边的电线杆,瞬间碎成数段,落在地上,化作一滩黑水,转眼便蒸发殆尽。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气,手心沁出了冷汗,心里却没有半分恐惧。
反而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好像这些格斗的动作,这些发力的技巧,他已经练了千百遍,刻进了骨子里。
“你的身体,在适应我。”陈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每次你调动我的力量,就是一次灵体共鸣。但别停留太久,残影里的怨念太重,我撑不了多久,会耗光我仅剩的执念。”
“那你还能撑多久?”富清日急忙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知道。”陈烈的声音很轻,“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时辰。但你现在能调动我的力量,也能看见灵体形态,这是你对抗黑木的第一步。也是,你活下去的第一步。”
富清日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抬脚往前走去。
废墟的尽头,矗立着一栋两层小楼。楼体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只剩半截门框还立在那里,门框上刻着几道扭曲的符纹,正是富清日在老宅密室石门上见过的那种。
他认出来了。
这就是陈家坳老宅的前身。
“这里,就是当年密室的入口。”富清日低声说道,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对。”陈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遗憾,“那天晚上,我拼死从黑木手里逃出来,把那本日记藏进了密室,写下了所有的线索。我以为,总会有人看见,总会有人来阻止黑木。可我等了七十年。七十年啊,没人能进那扇门。直到……遇见你。”
“所以我来了。”富清日停下脚步,望着那半截门框,眼神坚定。
“不。”陈烈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你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完成我的。完成我七十年前,没能完成的事。”
富清日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那本日记会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陈烈的魂,会恰好撞进他的胸口。为什么玄机子会说,他是唯一的破局者。
这不是随机的选中。
这是一场跨越了七十年的等待。
一场跨越了七十年的,宿命的交接。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找到契约核心。”陈烈的声音斩钉截铁,“红研剧场最后一排,地板下埋着的那把钥匙,就是打开契约核心的关键。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学会控制灵体共鸣。不然,就算你进了剧场,也会被契约核心的怨念反噬,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怎么练?”富清日追问,眼神里满是急切。
“再进一次残影。”陈烈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这一次,不要靠我,你自己触发。”
富清日皱紧眉头:“怎么触发?”
“用血。”陈烈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的血。滴在日记上,集中所有的念头。你想到哪里,就能进入哪段记忆。这是,你我共生的证明,也是,你掌控力量的开始。”
富清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踝的伤口还在渗血,掌心也因为刚才的摩擦,裂开了一道口子。他抬起手指,在日记的封面上,轻轻划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血珠,落在了泛黄的纸页上。
瞬间被纸面,尽数吸了进去。
火光骤然熄灭。
废墟轰然崩解。
那些重复冲锋的人影,也随之消散无踪。
富清日猛地睁开眼。
他还站在老宅的门前台阶上。
夜风重新吹起,卷着枯叶,刮过他的脸颊。聒噪的虫鸣也恢复了,此起彼伏。脚踝处的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钻心刺骨。
他低头看去,裤腿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伤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怀里的日记安安静静地躺着,温度如常,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残影之旅,从未发生过。
但富清日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指尖还残留着挥拳时的那种紧实的触感,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子里像是多了一台无形的雷达,能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波动。他抬起头,望向老宅二楼那扇黑洞洞的窗户。
那里,有一丝极淡的红光,一闪而逝。
灵体形态。
他真的能看见了。
富清日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的动作比之前沉稳了许多,腿也不再发软,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是日记贴着心脏的地方,低声说道:“我听见你了。”
日记没有回应。
但他知道,陈烈在听。
他小心翼翼地把日记塞进校服内袋,贴身放好,正要转身离开,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前方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肩上打着补丁,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身形,和刚才残影里的老忠叔,一模一样。
可这里是现实。
不是执念残影。
富清日的心脏猛地一缩,停下了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那人缓缓抬起头。
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轻而刚毅的脸。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锐利如鹰,直直地盯着富清日。
不是老忠叔。
是陈烈!
是七十年前,那个还没被咒钉穿身的陈烈!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富清日的耳边。
“下次见面,别让我等七十年。”
话音未落,树影晃动。
那人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在夜色里,悄然弥漫。
有些事,不是你看懂了才算数。是它把你吞进去,你才明白什么叫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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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记残影,灵体初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