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门关上了,还能再开。但有些门打开了,就再也合不上了。这句话像一道淬了冰的谶语,在富清日的耳膜里嗡嗡作响。
他的鞋底碾过门槛上的碎石,一声轻响,碎在死寂里。那声音不大,却震得人牙根发酸,像是有人拿鼓槌,狠狠敲在了心尖的鼓面上。二楼的窗口还浸在昏沉的暮色里,他没抬头,也没去确认方才一闪而过的人影是否还在。他不用看,也知道陈烈在看着他——不是在窗外,而是在他的骨血里,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蛰伏着,喘息着。
脚踝的痛感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比来时更尖锐,像有根生锈的铁钉,正顺着骨缝往里钻。他扶着斑驳的墙皮往前挪,左手死死按在胸口。那本牛皮纸日记本还贴在衬衣内侧,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烫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要把他的皮肉烙出个洞来。玄机子的话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那些关于“灵契共生”“怨力破封”的字眼,不是一句句地过,而是缠成了网,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想信。
他更不想踏进这个鬼地方第二次。
可他已经站在里面了。
屋子里的空气和三天前截然不同。上次是刺骨的冷,冷得人骨髓发颤,像是埋着无数具冻僵的尸体。这次却是闷,是密不透风的窒闷,像是有人把整座宅子的门窗都封死了,只留着一口混着霉味与腐烂气息的氧气,逼着人一口一口往下咽。他不敢走太快,鞋底蹭着积灰的地板,发出沙沙的轻响,生怕踩碎什么不该踩的东西,或是惊动了什么蛰伏在暗处的东西。右手悄悄摸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了那支银色的钢笔——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笔尖朝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记得楼梯的位置,就在大厅西侧,扶手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褐色的木头。他更记得二楼东侧那扇虚掩的门,门后是个空荡荡的储物间,地板上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暗缝,那是个陷阱,三天前他差点跌进去。但他现在没心思管那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正拽着他往大厅的角落走。
右前方那个破旧的樟木柜子,歪得很不正常。
它离墙太近了,近得离谱,柜角几乎要嵌进墙缝里,像是被人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塞进去的。柜子的门板上还留着几道深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抠过,又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痕迹凌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富清日盯着那柜子看了三秒,瞳孔微微收缩。
他抬脚走了过去。
掌心按在冰凉的柜门上,轻轻一推。
纹丝不动。
他加大力道,肩膀顶住柜身,牙关紧咬,浑身的力气都往一处使。老旧的木头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疯狂抓挠,听得人头皮发麻。灰尘从柜门的缝隙里喷薄而出,带着一股腐朽的木屑味,呛得他猛地咳嗽两声,眼泪都快出来了。
“吱呀——”
一声悠长的呻吟,柜子终于被挪开了半尺。
墙根处,赫然露出一道石门。
门是灰白色的,材质像是后山的青石,表面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划痕,线条扭曲,像是道家的符咒,又像是某种野兽的爪印。富清日的目光落在那些划痕上,心脏猛地一跳。他没敢碰那些线条,只是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石门冰凉的缝隙,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灼烫。
不是疼,是滚烫的热,像是有团火,正贴着他的皮肤燃烧。
他知道,这是陈烈的反应。
是认可,还是警告?他说不清。
富清日把校服的袖子往下拉了拉,裹住指尖,再次发力。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声,缝隙裂开一道窄缝。窗外的残阳恰好斜斜照进来,落在门内的地面上,照亮了那些东西。
是脚印。
一层薄薄的灰尘上,印着几枚深浅不一的脚印,纹路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不止一个,至少有三四双,大小不一,像是大人带着孩子,曾在这门内站过。
富清日的喉结滚了滚。
他弯腰,顺着那道窄缝钻了进去。
密室不大,不过丈许见方,四壁都是冷冰冰的石头,角落里结着蛛网,蒙着厚厚的灰。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木桌,桌腿有些歪斜,像是被人踹过。桌上放着一本日记,封面是泛黄的牛皮纸,边缘已经发黑发脆,像是一碰就要碎掉。
富清日的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瞬间绷紧了神经。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不是因为它脏,也不是因为它旧,而是它摆在那儿的姿势——不偏不倚,正对着门口,像是有人算准了他会来,算准了他会钻进来,特意把这本日记放在这里,等他来拿。
他没急着上前。
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目光飞快地扫过整个密室。没有机关的痕迹,没有暗格,也没有奇怪的气味,空气甚至比外面的大厅还要顺畅些。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挪向木桌,鞋底踩在灰尘上,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走到桌前时,他停住了脚步。
三秒。
他默数着时间,指尖微微颤抖。
然后,伸手。
指腹触到牛皮纸封面的瞬间,纸张忽然轻轻一抖。
不是风吹的,密室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富清日的身体僵住了,却没有缩手。他的指尖像是被黏住了,顺着封面的纹路,缓缓掀开了第一页。
字迹潦草得厉害,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洇开了,像是被水泡过,字糊成一团,辨认不清。他眯起眼睛,凑近了些,终于看清了那些扭曲的字:
“九月十七,阴。黑木今日以朱砂钉魂,七人皆成活尸,唯我尚存清明。他说这是‘灵契共生’,要借怨力破时空封印。我不信他能成,但我怕……我怕自己撑不到明天。”
富清日的手指猛地顿住,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
灵契共生?
这不就是玄机子说的,他和陈烈现在的状态吗?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发颤,飞快地往后翻页。
“他们抓了村里的孩子试术,三个死了,两个疯了。黑木说只要找到守灵社血脉,就能完成最终仪式。我不知道守灵社是什么,但他说的那个名字……我记得,是我娘临死前提过的族姓。富。”
富清日的呼吸漏了一拍。
富?
是他的姓?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日记本,连忙用双手捧着,继续往下翻。
“十一月三日,雨夜。我杀了两个看守,逃出据点。身上中了咒钉,走不远。我把知道的事写下来,藏进老宅密室。若有人看到这本日记,请去找玄机子——茅山来的道士,他懂这些事。别信穿西装的人,赵家已叛,他们给黑木当狗。”
“赵家”两个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富清日的心脏。
赵坤?
那个总穿着熨帖西装,每次来家里吃饭都笑得体面的男人?那个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富啊,以后考个好大学,别走你爸的老路”的男人?
原来不是关心。
是盯梢。
是监视。
他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指尖冰凉,却还是咬着牙,继续往下读。
“契约核心不在祠堂,在灯灭之处。剧场最后一排,地板下埋着钥匙。拿到它,毁掉祭坛,否则七十年后,他们会回来。”
话没说完,下一页就被撕掉了,纸边留着参差不齐的毛边,像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
富清日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死心,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却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写得极细,像是用针尖蘸着血,一笔一画刻上去的,颜色是暗沉的褐红:
“清日,如果你看到这些,说明你活下来了。我是你爷的战友,也是你命里的劫。别怪我选你。我没得选,你也一样。”
富清日的手猛地一抖,日记本差点摔在地上。
清日。
这个名字,是写给他的。
他知道这行字是谁写的。
他也知道,为什么这本日记会正对着门口,像是专门等他来拿。
这不是线索。
这是一封遗嘱。
一封跨越了七十年光阴,写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后辈的遗嘱。
他抬起头,想喘口气,却忽然觉得空气变得无比沉重。不是闷,是压,像是整个密室的石头都活了过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低头看向日记本,瞳孔骤然收缩——那些干涸的字迹,竟然正一点点地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不是水。
是血。
温热的,带着一股铁锈味的血。
他想放手,想把这本烫手的日记扔出去,可手指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怎么也动不了。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字迹一个个跳脱出来,在他的脑海里组合成一幅幅鲜活的画面。
火光冲天。
枪声震耳欲聋。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年轻人背靠断墙,胸口插着一根红漆咒钉,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装。他的嘴角淌着血,却还在嘶吼,声音嘶哑:“快走!别管我!守住灯灭之处!”
是陈烈。
是七十年前,死在战场上的陈烈。
这些都是他的记忆。
而现在,这些记忆正通过这本日记,疯狂地往富清日的脑子里涌。
富清日感觉太阳穴像是要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张嘴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僵直得像块石头,只有眼球还能转动。他看见自己的手还在机械地翻页,明明他根本没有下令。
日记本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空白页。
下一秒,一行行字迹,正缓缓浮现出来。
像是有人握着笔,在他眼前,实时书写。
“你看到了吧。”
“我不是非要缠着你。”
“我只是不想白死。”
富清日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吞咽都觉得困难。
他知道,这是陈烈在说话。不是用嘴,是用这本日记,用他们之间那层诡异的共生关系,直接把话送进他的脑子里。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到下一页。
又是一行新字:
“灯灭之处,不只是剧场。”
“也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地方。”
“红研剧场,最后一排,地板松动的那一块——下面有东西。”
画面再次涌来。
不再是模糊的字迹,而是清晰的影像。
他看见自己坐在红研剧场的最后一排,低头刷着数学卷子。剧场的灯突然全灭了,黑暗里,只有舞台上的红灯笼在摇曳。然后,一道灰影猛地冲过来,狠狠撞进了他的胸口。
那是昨晚的事。
是他和陈烈相遇的瞬间。
可这一次,他看清了那道灰影的脸。
那张脸,和他一模一样。
不,是陈烈的脸,却长在了他的头上。
“啊——”
富清日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猛地抽回手,把日记本狠狠甩在桌上。
纸张落地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整个密室,却在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积灰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手肘撑着膝盖,眼睛死死盯着那本日记本。它平躺在桌上,封面朝上,干干净净,那些渗出的血迹,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出现过。
但富清日知道,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刚才那些字,不是早就写好的。
是实时出现的。
陈烈不仅能影响他的感知,能把七十年前的记忆塞进他的脑子里,还能通过这本日记,和他对话。
甚至……操控他的动作。
他慢慢站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他走到桌边,没有再用手碰那本日记,而是从校服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昨天研学活动发的流程单,背面还是空白的。他撕下一角,摸出那支银色钢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你能控制这本书?”
写完,他把纸条轻轻压在日记本的封面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纸页忽然轻轻翻动,纸条被掀到了一边。
日记本的空白页上,缓缓浮现出几行字:
“不能完全控制。”
“但你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
“你想到的事,我会知道。”
“我们是共生体,不是主仆。”
富清日盯着那几行字,心里一阵发空,像是被人掏走了什么东西。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动卷入这场风波的,是被陈烈缠上的倒霉蛋。
现在才知道,从他三天前第一次翻开这本日记,从昨晚陈烈撞进他胸口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进了对方的战场。
一场跨越了七十年的,不死不休的战场。
他握着钢笔的手指紧了紧,又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
他把纸条再次压上去。
日记本沉默了很久,久到富清日以为它不会再回应。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新的字迹,终于缓缓浮现:
“因为我记不清了。”
“很多事都模糊了。”
“我需要你帮我记住。”
“也需要你帮我做完。”
富清日没再问。
他把那张流程单收进口袋,重新看向桌上的日记本。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犹豫。他伸出手,稳稳地将日记本合上,抱进了怀里。
日记本很轻,却又很重,像是抱着七十年的光阴,抱着一个未完成的执念。
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了。
剧场。
红研剧场。
最后一排。
灯灭之处。
他转身走向石门,脚步比进来时稳了很多。他推开柜子,顺着原路返回大厅,刚走到门口,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楼梯口。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穿一身灰色的军装,肩膀上打着补丁,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富清日猛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
人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富清日看懂了。
他是在让自己走。
让自己去红研剧场。
他对着人影,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迈步往外走。
走出老宅的那一刻,天已经彻底黑了。
风更大了,卷着落叶,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
富清日站在老宅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口黑洞洞的,没有光,像一只睁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摸了摸怀里的日记本,确认它还在,确认那温热的触感还在。
他转过身,抬脚走下台阶。
一步。
两步。
第三步落下时,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唔!”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前扑,单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低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校服的裤管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口子,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蜿蜒在他的脚踝上,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裤脚。
伤口的形状,像一道扭曲的符咒。
和石门上的划痕,一模一样。
他皱紧眉头,咬着牙,想要站起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日记本,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很轻。
很有规律。
像一颗心脏,在他的怀里,缓缓跳动。
有些门关上了,还能再开。但有些门打开了,就再也合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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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入老宅,日记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