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管所内的甬道很长,两侧是一扇扇对称排布的透明门。每间房间的面积都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餐桌,除此之外就是一间半遮挡的浴室,看起来跟旧时代的监狱差不多。
墙角闪着红色的电子眼的光芒,亮白色的灯光十分刺眼,使得住在其中的人无处遁形。
季凛有些惊疑,对任何病患来说,这都不是适合疗愈的地方。
“这里晚上会熄灯吗?”季凛问。
她和叶念柏并排走着,前后各有一名持枪的卫兵。季凛发问后,走在前面的卫兵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晚上九点准时熄灯。行为恶劣者的房间,一整晚不能熄灯。”
这简直是**裸的虐待啊!能从这里离开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精神病。季里在心里腹诽。
叶念柏低声安慰季凛:“没事的,晓沐快康复了,过几天就能离开了。”
两名卫兵踏着正步转向,一左一右站在一面透明的玻璃门前。
透过那扇门,季凛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背对着走廊,她穿着纯白色的统一服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瘦削的脖颈微微向下垂着,就像一朵易折的花。
“43306号污染者,有人探望。”其中一名卫兵说道。
女孩被惊动了,她转过头来,看到季凛和叶念柏,粲然一笑,光着脚走到玻璃门边,将手贴在门上。
季凛把手覆了上去,叶念柏朝里招了招手。
“姐姐,你们来了。”晓沐笑着说。
“嗯,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来。”季凛关切地问,“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这里很好,比在医院的时候好,周围都是正常人……没有污染物。”晓沐弯着眉眼说。
她周围其实也都是污染者,并非是真的正常人,季凛严谨地想。
“听说我还有一周就能出去了,好期待啊!”晓沐森森地咧着嘴角,皱了皱鼻子,像一只闻到喜欢气味的小动物一样,仰起头看着季凛。“姐姐可以把我带回家吗?”
季凛僵住了。这个女孩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不是丧父后一个正常孩子的状态。
女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愣怔和防备,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姐姐,怎么了吗?”
叶念柏的手扶在玻璃上,忙说:“别担心,我们当然会接你出去。”
晓沐把脸凑了过来,隔着玻璃贴着叶念柏的手掌心,侧头委屈地看着季凛:“姐姐,我没做错什么事吧?”
叶念柏感觉晓沐怪怪的,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本能地顺着她说:“当然没做错什么。”
“念柏,你能先走吗?”季凛看着晓沐说,“我想和晓沐聊聊。”
叶念柏来回看着季凛和晓沐。季凛每次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果决又冷淡的神情,好像其他人怎么劝都劝不动。她下意识就选择了相信季凛。
“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叶念柏跟着一名守卫离开了。
“她们教了你什么?”季凛垂眼看着她,就像一名看透小孩所有心思的严厉老师。
晓沐躲避季凛的目光,“姐姐,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所以,怎么样都行。”
季凛忽然盘腿坐了下来。此时她的脸略低于晓沐的眼,她微微仰头,继续看着晓沐。
晓沐抓起一只麻花辫,发尾在手指间缠绕,她瞟了一眼季凛,泪水忽地在眼眶打转,哽着嗓子问,“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爸把我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把我……当作……他用来保命的‘‘鬼’?”
季凛愕然:“这是监管所里的人跟你讲的?”
“不是……”晓沐抽泣着说,音节纷纷破碎开来,“她们没有……是我自己猜到的。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我并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在医院里,我跟你讲游戏规则的时候,你就露出了那种怜悯的表情。”晓沐嚎啕大哭,“你就是猜到了!”
季凛头一次希望自己能像莫非池一样面瘫,这应该被列为侧写师的基本能力。
“但是我也抛弃了他,我抛下了他!”晓沐的眼泪糊满了那张小脸,哭得撕心裂肺,“我们都一样坏。”
季凛不语,沉默地看着她。
晓沐的情绪没有得到回应,一下子倾泻而出,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好久,她哭得满脸通红,气嗝一声接一声,直到喝了两口水才慢慢缓了过来。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看季凛。
“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总是在加班吗?他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在上班,你知道的吧?”
季凛没撒谎,当时陈医生让她猜姓氏的时候,她根据排班表险些猜错了,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替人代班,所以身体状态才会如此脆弱。
晓沐抽抽嗒嗒地说:“是的,他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因为他在给你存钱啊,他给你攒了不少钱呢。”季凛故作轻松地说,实际上心在滴血,“你每个阶段的学费他都替你规划好了。等你出来后我给你看。”
“真的吗?”晓沐呆呆地问。
“真的啊。我会先替你管理这笔钱的。”季凛说。
她也算半个精神科医生,最擅长侧写和治疗,但有些创伤最好从一开始不存在比较好。
喜悦渐渐浮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晓沐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她别过脸去,偷偷抹了抹眼泪。小孩子真是神奇的存在,她们同时拥有最阴暗和最天真的思维方式。
季凛起身,拍了拍衣服,说:“好好在这里待着,过几天我会接你出去。”
晓沐忍不住压着嘴角,冲季凛点点头。
“对了,她们教的东西也别真的都学进去了。”季凛淡淡地说,“做回你自己就好。”
“咳。”一直保持沉默的卫兵出声警示季凛。
季凛潇洒地冲晓沐挥挥手:“我先走了。”说罢朝出口走去,转头便闷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苦恼地想,这下要攒的钱又多了不少。
回程路上,季凛用余光打量着监管室里形形色色的人,她们也透过玻璃看着季凛,有些人甚至直接趴在玻璃门上,恨不得把眼睛贴在她的脸上,仿佛她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季凛回之以同样的凝视,冷冷地看着她们。
“喂,捡破烂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季凛循着声音看去,那人松垮地倚靠在门边,脖子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蔓延到脸部。他的脸遮挡在长发之后,难以辨认。
奶奶失踪后,季凛就开始兼职求生,捡破烂这行已经很久不做了。一个被关在监管所的人怎么会认识她?
季凛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间监管室门口,“你怎么会认识我?”
男人侧身,露出那张被伤疤攀附的脸,斜睨着她。
季凛本就有些脸盲,这张脸又被疤痕遮挡了大半,她看着只觉得陌生。男人嗤笑一声,低喃道,“我以前大概比现在帅得多?”
她不明所以,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奶奶?”
男人说:“当然了。可惜她已经死透了。”
“你说什么?!”
“对,死了。从这里出去的人,不是变成兵器,就是死了。”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季凛扑在门上,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怎么回事?她被抓进来了?”
卫兵把枪往季凛身前一刺,喝道:“后退!”
季凛手快,手掌覆住枪口,抓住枪杆顺势一推,瞬间把卫兵掀翻在地。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去哪里了?”季凛猛地拍门。
电子眼识别到异动,警铃大响,整个甬道都闪起红灯。
“带我出去,我告诉你真相。”男人压低对她说。
不等她应答,他哼着曲子,慢悠悠地走向床铺躺下了,仿佛一切骚乱都与他无关。
“执行官季凛,请停止你的违规行为,立刻离开监管所。”冰冷的女声通过广播传来,无数红色的激光瞄准点对着季凛的后背。
那名卫兵爬了起来,用枪口抵着季凛,推着她往前走,将她送出了监管所。
大门在她们身后关闭。一出门,季凛就被几名卫兵扣了起来。
叶念柏本来坐在门口等季凛出来,忽然就听见了警报声,可她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踱步。万万没想到被抓起来的人会是季凛。
她跑了过来,一脸不可置信:“你们干什么?”
只见季凛那张原本温和平淡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愤怒惊疑之色,眼底也是湿润的。叶念柏质问道:“她是执行部新来的S级执行官,你们为什么突然抓她?”
那队卫兵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留下一句:“她违反了探视规则,必须被关进禁闭室。让她的队长来提人。”
……
安防部一切基础的违规判定都是由盖娅决定的,除非特别有争议的问题才会需要人工开庭判决。这些卫兵的决策如此果断,大概率意味着季凛确实违规了。
好在安防部的内部通讯都是透明的,叶念柏急忙去联系岑妍歌,说明了情况,请她来帮忙。
岑妍歌向来高傲得很,十分痛恨不遵守规则的人,叶念柏猜到应该很难请到她。果然,岑妍歌只回了一句“今晚没空”,就再也没搭理过叶念柏。
叶念柏平时习惯了给执行部的人铺路和收尾,向来是公安部脾气最好的,但看到岑妍歌这样对待季凛,不免有些气恼。
可生气又没什么用,她只能一个人干着急,怎么也想不明白季凛为什么违规。又想到既然队长能来提人,说明这件事并不算多么严重,大概只会记一次小过。这么一想,心里又稍微好受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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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凛对叶念柏的情绪毫不知情。她被关进了四面无窗如同铁盒子一般的禁闭室,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那个男人既然敢向她提出交易,应该是确实知道奶奶的行踪,说奶奶已经死了大概也是唬人的,只是为了让季凛着急。季凛苦笑,她也知道自己是在故作乐观,但只要有一线机会,她才不在乎违不违规,只要能找到奶奶就好。
这一夜季凛都在想男人的话,到底该怎么带一个出监管所呢?他提到的变成兵器是什么意思?
叶念柏这一晚并未离开监管所,守到半夜,索性借了一张毯子在长凳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已经天光大亮,一双穿着战斗服的长腿站在她面前。
岑妍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来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