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微月反问道:“我不知道她有,难道公子就能断定她没有吗?”
楚稷见眼前人睁着一双圆眼,不服气地看着他,便道:“我不能断定,但我能猜个七八分。”
微月道:“公子若不能断定,便也不能随意猜忌他人。”
她语气决然,并不认同楚稷的行为。
楚稷便问:“照你这么说,若是有表里不一的人潜藏在你身边,你该如何提防?”
他的话让微月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她抬眼,道:“猜的反义是信,若有了猜疑,便没了信任。猜疑或许可以提防小人,但也会伤害真心对你好之人。”
楚稷提起茶壶,往微月面前的瓷杯里倒了些茶水,瞧着她道:“你有真心,但并非人人都有颗真心,你送了出去,也许……”
微月看他,见楚稷停顿,眼中意味不明。
她问:“也许什么?”
楚稷敛去眼中情绪,答道:“也许会被人万箭穿心。”
最后四字他说得缓慢,眼中有一股难以察觉的寒意,这让微月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要穿她心的人,就是他。
可下一秒,这错觉又消失不见,楚稷又恢复他一贯温文儒雅的表情。
她在脑中略去这些时有时无的猜疑,对他道:“就算被万箭穿心……”
她刚开口,后面的话却突然落在了喉中,一瞬间也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楚稷便接道:“你也不怕,对吗?”
微月没有回话。
楚稷缓缓对她道:“你该怕,若你不怕,世上就会有人伤你千万次。”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劝告,又像是提醒。
“我怕,”她终于开口,迎向他的目光,“但我不后悔。”
奉上一颗真心怎能不怕被背叛,可若因为惧怕就退缩,那便与猜忌无异。
话音落下良久,楚稷嘴角似笑非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好。”
他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沉,微月心思敏锐,即时将话题转回:“所以,公子为何会猜忌郑夫人?”
楚稷抬眼看她,顺着她的话道:“郑有贤的丈夫是被饿死的,可我们到的这两日,她却能给我们端出四碗粥。这粥里,有肉还有菜,你觉得,这正常吗?”
“饿死的,”微月问,“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女儿,”楚稷答,“藕宝。”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吱呀”,两人噤声,随后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微月想起身开门,楚稷拦下她,道:“是藕宝。”
她有些疑惑:“她为何在这里?”
楚稷目光移到门上,沉吟不语。
到了夜间,郑有贤没有再继续送粥来,为了节省力气,两人决定早早睡下。
白日的谈话让微月生了些自省的想法,她不喜猜忌,但楚稷说的不无道理,至少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真如他所说,郑有贤的丈夫是饿死的,她如今的举动确实有些奇怪。
她躺在床榻上,眼睛盯着上方的承尘,片刻后,又将视线转移,偏头去看楚稷的背影。
他倚在坐榻上,阖着双眼似陷入沉睡,像座岿然的山,又如一片无波的湖。
微月用目光缓缓描绘他的五官,眼、耳、鼻、唇,她眼波流转,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言语着。
楚稷眉毛微动,她便立即收回目光,闭上双眼,作沉睡状。
黑暗之外,也不知那人的眼睛,有没有向她望来。
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睡意涌了上来,等再睁眼时,就到了第二日。
昨日的走访只到了一半,今日依旧要继续。
两人没有用早膳,也无早膳可用,只饮了些茶水,简单梳洗后便出了门。
微月跟在楚稷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进食,她感觉身上的力气都散了些。
出发时,楚稷告诉她,若是她受不住了,他可以去问郑有贤要些粥来。
微月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她相信楚稷的话,同时也有自己的判断,眼下,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再说,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要些吃的。
今日的太阳比昨日还要亮堂些,街道无人,更凸显几分苍凉。
路边游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饥民,行走缓慢,骨瘦如柴,嘴唇已没了血色。
微月瞧着他们,如今是真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她四处望着,突然瞥见远处地上躺了个半大的人。
她望向楚稷,见他也注意到了,两人对视一眼,便朝巷口走去。
等靠近了,微月才发现这半大的人是个孩子,他面色惨白,昏迷在地。
楚稷伸手试探他的气息,抬头对她道:“还有气。”
但这气若游丝,似有若无。
微月察觉前方似乎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她向巷子深处望去,见一人影正往墙后躲去。
她对楚稷道:“公子,那里有人。”
楚稷望过去,又看了眼地上的人,对她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说完,他伸手抱起昏迷的孩子,微月跟在身后,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那躲着的人察觉他们的到来,也不顾隐藏,撒腿便往里跑。
两人循着那人方向走去,出了一处狭窄的巷口,面前突然宽阔起来,再往前走几步,便能听到些嬉闹声。
还没等他们走近,就听到有人喊道:“阿婆,三哥被人给瞧见了。”
两人过了转角处,好几双眼睛便朝他们袭来。
原来,这深巷里别有洞天,在这里,还藏着一处小院子。
院中多半是些孩子,有大有小,此时都带着警惕的目光盯着二人。
而说话那人,正是方才偷看之人,他站在门口,面露惊慌。
正巧这时,里门被推开,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走了出来,此人便是他话中所说的阿婆。
王阿婆迷瞪着浑浊的双眼,见王三被人抱在怀里,着急道:“快,快将他放下,放得远远的。”
微月有些吃惊,见楚稷脸上也出现不明的神情,但只好先按她说的,将王三放在了院外的墙角。
见人被放下,王阿婆走到两人后面,将院门关了起来。
这时,她恢复了镇静,将院中孩子都叫了进去,又对门口的男孩道:“十四,去倒两杯水来。”
十四便跑了进去,王阿婆转过头来,对楚稷和微月道:“二位请坐。”
十四搬了三把椅子出来,又端了两杯水,微月接过喝了一口,嘴中却传来一股土腥味。
王阿婆的目光还落在院门外,楚稷欲问,她先开了口:“那孩子,患了疫病。”
王阿婆的院子,总共养了十五个孩子,但如今只剩下了八个。
他们的名字,皆是按照她捡来的顺序取的。
“我养着他们,只是想帮他们留条命。三儿得了病,不能继续留在院里,我只好将他放在了巷口。”
王阿婆接着道:“二位出手相助,我感念你们的好意,但我救不了他,若是你们有法子,便救救他吧。”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微月见她目光流连院外,分明是不舍,但眼中又透出万般无奈。
她去看楚稷,见他开口,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前日也见了一个男孩,五六岁模样,像是吃了观音土,不知这孩子是否也是您院中的?”
听到观音土三字,王阿婆的神情惊惧,追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楚稷没有多说,只告诉她已经死了。
王阿婆面上镇静,只是脸色白了许多,这回答在她意料之中。
她开口道:“那应该是小五,几日前便不见了。我挖过些白土来做饼吃,没想到他是饿极了,去干了这事……”
她说着,开始喃喃自语。
微月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楚稷已经起身,对她道:“我们该走了。”
她看了眼王阿婆,见她神情涣散,口中念念有词。
楚稷向她摇摇头,微月明白过来,便跟着他出了院子。
路过墙角的王三,微月停下脚步,楚稷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微月蹲下,想伸出手试探他的鼻息,但却因犹豫而顿住。
半晌,她垂下眼,转身跟上楚稷。
楚稷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却没有多问。
等两人出了巷子,微月走在前面,楚稷走在身后,见她不语,他停下,将她袖子拉住。
“若你现在转身回去,也许能救他一命。”
微月没有转头,对他说:“这不是公子的作风。”
楚稷回道:“这也不是你的作风。”
沉默片刻后,微月转身。
她开口,缓缓道:“燕州城里,有数不清的巷子,巷子口,也有数不清的饥民。这孩子患上疫病,我们不能带着他回到郑府,也不能带着他四处求医,甚至也不能将他带在身边。若是我或是公子染上了疫病,之后又有谁能来负责赈灾?”
微月像是在对楚稷说,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脑中再次闪过客栈门口的回忆,心底深处的悲伤蔓延上来。
她抬眼看向楚稷,眼中不再动摇。
她不能,也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楚稷自上往下看着她,心中浮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过才过了一日,眼前的人却似乎变了许多。
他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坏,但至少,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