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周末寂静的办公室里突兀地响起,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我心头一跳——是他。我们之间,早已习惯了微信里三言两语的事务性沟通,直接通话,尤其是在周末,几乎绝迹。
我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指尖微微发凉,一丝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犹豫了几秒,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促和……一丝慌乱?这在他身上极为罕见。
“你在哪儿?赶紧到市一医院来!”他语速很快,“辉辉(这里我们将儿子名字统一为辉辉)刚才在家,撞到茶几角上,头破了,流了很多血……”
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清,“医院”、“头破了”、“流了很多血”这几个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所有的隔阂、冷战、委屈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作为母亲最本能的恐惧。
“我马上到!”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抓起包就往外冲,连电脑都顾不上关。
一路上,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辉辉才四岁,那么小的孩子,头破了……严不严重?他该有多疼?会不会留疤?自责像潮水般涌来——如果我在家,如果我没有出来加班,是不是就能避免?
冲进医院急诊室,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他抱着辉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辉辉的小脸埋在他爸爸怀里,小声地抽泣着,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他抱着孩子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和无措。婆婆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哦……我就转个身的工夫……”
他就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将抱着孩子的位置让给我,然后目光沉郁地看向处置室的方向。那种沉默,不是克制,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隔绝。仿佛他母亲那些焦急的辩解,只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这一刻的认知,比看到辉辉头上的血更让我心寒。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记忆猛地拉扯回多年前。刚结婚时,他会耐心教他妈妈使用智能手机,陪她逛菜市场,听她絮叨家长里短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母亲第一次来武汉,他忙前忙后,安排行程,挑选礼物,体贴周到得让我父母私下里连连称赞,说我找了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婆婆搬来长住后,那些细碎的观念摩擦?是他事业上升期,压力倍增却无人理解的时刻?还是在我们无数次因育儿、因婆媳关系、因这个家越来越不像“家”而冷战之后?
他的冷漠,并非一日之功。它像一种缓慢的渗透,先是对我,然后逐渐蔓延,最终笼罩了包括他母亲在内的、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他不再试图调解,不再费力沟通,他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用工作和那扇紧闭的主卧门,隔绝了一切。
原来,他的心冷,并非只对我一人。
“辉辉!” 我扑过去,声音都在发颤。
辉辉听到我的声音,抬起泪汪汪的小脸,额角那块被鲜血浸透的纱布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妈妈……疼……”他伸出小手要我抱。
我立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紧紧搂住,感受着他小小的、因哭泣而颤抖的身体,心揪成了一团。他看着我抱住孩子,沉默地站起身,让开了位置。
医生走过来,表情严肃:“伤口比较深,在额角,需要缝针。小孩子不建议用全身麻醉,我们会在局部麻醉下进行,但需要家长配合按住孩子,不能让他乱动。”
缝针?! 我的心猛地一沉。光是想象那针线穿过孩子娇嫩皮肤的画面,我就几乎要窒息。
“我来按着。”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
我抬头看他,他眼中是某种下定了决心的神色。我知道,他同样心疼,同样害怕,但此刻,他选择站出来承担这份艰难。
护士将辉辉放在处置床上,他俯身,用那双曾经只习惯于敲击键盘、翻阅文件的大手,稳稳地、却又尽可能轻柔地固定住辉辉的头和身体。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
当医生的针触碰到皮肤时,辉辉爆发出惊恐而痛苦的哭喊,小小的身体剧烈挣扎。“爸爸!妈妈!我不要!疼——!”
“辉辉乖,莫怕,爸爸在这里,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一遍遍地在孩子耳边重复,额头因为用力和紧张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普通话,在此刻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急促的武汉方言的尾音,那是一种在极度情绪下才会暴露的本能。
我站在一旁,紧紧握着辉辉的小手,泪水模糊了视线。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与我形同陌路的男人,此刻正用尽全力守护着我们的孩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翻涌——有心痛,有共患难时的些微依靠,或许,还有一丝被压抑已久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急诊室里,在我们关系冰封多年之后,因为孩子突如其来的意外,我们被迫站到了一起,共同面对这场小小的、却足以撼动某些东西的危机。缝针的线,仿佛不仅缝合了孩子额上的伤口,也短暂地、脆弱地,连接起了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但这连接是如此的微弱,下一秒可能就会崩断。
辉辉在药物和疲惫的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额角的纱布刺眼地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医生说需要留院观察一晚。
狭小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拉上了病床周围的帘子,隔绝出一个临时而私密的空间。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坐在床尾,守着辉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沉默混合的味道,比以往任何一次冷战都更让人窒息。
白天的紧张、恐惧、心疼,还有对他那种冰冷沉默的寒意,在夜深人静时,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硌在心头。看着辉辉睡梦中偶尔因抽泣而轻颤一下的身体,想到这个家支离破碎的现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再也无法抑制。
我低下头,用手紧紧捂住嘴,试图将那呜咽声堵回去,肩膀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泪水滚烫,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我哭得专注而压抑,甚至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动静。
直到,一双手臂,带着些许迟疑,然后坚定地,从身后环住了我。
我浑身一僵。
那是他的气息,混合着医院消毒水和他自己身上那点熟悉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雪松尾调。他的胸膛贴在我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传来久违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我愣住了,忘记了哭泣,身体僵硬得如同化石。我们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拥抱了?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久到我已经习惯了次卧冰冷的被褥,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这个拥抱,没有任何**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疲惫至极后的依靠,一种共同承受重压时的本能贴近。
“别哭了。”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心底那块最坚硬的冰层。所有的委屈、孤独、强撑的倔强,在这一刻决堤。我猛地转过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不再压抑,放任自己低声啜泣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环着我。
在这个充斥着药水味的、冰冷的医院病房里,在儿子受伤沉睡的病床旁,我们这对分房多年、形同陌路的夫妻,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拥抱了彼此。
这一刻的靠近,无关原谅,也未必能解决根深蒂固的问题。但它真实地发生了。像在荒漠中独行太久的人,突然遇到另一具尚存体温的身体,本能地想要靠近,汲取一点点活下去的暖意。
夜还很长,未来依旧模糊。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间病房里,我们不再是背对背的两个人。
关系的坚冰,并非被热情融化,而是在共同面对脆弱和伤痛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里,透出的不是炽热的爱火,而是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那或许是源于共同血脉(孩子)的连接,或许是漫长孤军奋战后,发现身边原来还有一个可以短暂依靠的、同样疲惫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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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