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被城市霓虹映亮、却照不进心底的寂寞夜晚,易子君躺在次卧的床上,听着身旁儿子辉辉均匀的呼吸声,“离婚”这个念头,像一株顽强而阴冷的藤蔓,不止一次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它不再是年轻气盛时的赌气,而是漫长消耗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她会近乎自虐般地构想离婚后的图景:
选项A:逃离。买一张回四线小城的车票,带着一身疲惫,缩回父母身边。但下一秒,她就能清晰地预见到母亲那张写满“我早就说过”的脸,和父亲沉默的叹息。“远嫁”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狼狈而归,无异于亲手将审判的权柄交到他们手中,迎接一场永无休止的、关于她人生错误的指责。
选项B:留下。在武汉租个小房子,或许只带着悠悠,或许咬牙带着辉辉,磕磕绊绊地开始独自生活。她能想象那份经济与精力的双重拮据,但更让她心脏骤缩的,是“儿女分开” 的画面。让悠悠失去父亲的日常陪伴?还是让辉辉在懵懂中远离母亲的怀抱?无论哪种取舍,都像生生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犹豫不决成了她深夜的常态。
而将她困在这泥沼里的,除了现实的考量,还有那一点不肯彻底死心的、关于过去的微弱星火。
她总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叫烨的男人看着她时,眼里是有星星的。那星光曾让她义无反顾,远嫁千里。
可如今,那个男人近在咫尺,却忙碌和封闭得连一个照面都吝于给予。他沉浸在他的世界,主卧的那扇门,隔开了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
一个连你存在都几乎忽略的人,又如何能期望他,再像从前那样,护你,爱你?
这冰冷的现实,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心寒。
于是,每一个思绪的终点,都仍是这片令人窒息的、名为“婚姻”的围城。进退皆伤,无处可逃。
分房,分掉的不仅是睡眠,更是最后一点肌肤相亲的可能,是黑暗中偶尔能交换的几句体己话,是婚姻里最微末,却也最真实的温度。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床榻,和一颗在猜疑与孤独中不断下沉的心。
分房,最初是他的提议。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我最近项目忙,总熬夜,怕影响你和孩子休息。” 那时儿子辉辉刚出生,公婆刚搬来“帮忙”不久,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起初,这只是暂时的。可当那扇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开始在我心里滋生。主卧,是他的独立王国。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总是关着,里面是属于他的、不容打扰的空间。我曾拥有的睡衣、护肤品早已逐渐撤离,还留下的只有厚重的被子和不经常穿的衣服。那里更多的是他的西装、领带、游戏时电脑主机的嗡嗡声、烟灰缸里剩下的烟蒂,以及我无法触及的**。
没有他在身边的夜晚,安全感像被抽走了一大半。我开始失眠。躺在床上,辉辉的呼吸声带给我一丝暖意,静静地感受自己被世界遗忘的冰冷孤独。在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里,我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身后没有援军,前方只有一扇扇对我关闭的门。寂静会放大一切猜疑,甚至能听到公婆房间隐约传来的电视声,或是公公晚归时,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
最难以忍受的,是身体感知到的冰冷。以前,身边另一个人的体温,总能驱散夜间的寒意。如今,被子永远是冷的,无论提前多久打开暖气,那种从织物深处渗出的、缺乏生气的冰凉,仿佛能一直渗到骨头缝里。
我甚至没有后退的资格。因为我的“娘家”,从来就不是温暖的避风港,而是另一片需要我艰难跋涉的泥沼。
我的母亲,一个用偏执和控制欲作为铠甲的女人。我远嫁,某种程度上,是她步步紧逼的结果。她的人生信条是“必须按我说的做”,从我的发型、志愿,到最初反对我的婚姻(她觉得不够光耀门楣),再到后来炫耀我的婚姻(因为这证明她的“指导”最终是对的),一切必须符合她的剧本。
电话偶尔会响,屏幕上闪烁着她的名字。接起来,永远是高亢而充满评判的声音:“我跟你说,你王阿姨的女儿……你那样教育孩子不行,你得听我的……他对你怎么样?钱要抓在自己手里……”她试图用她那种密不透风的方式,远程操控我的人生,仿佛我仍是那个无法独立做出正确选择的小女孩。
而我,只是听着,偶尔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嗯”、“知道了”。我的倔强,是在她常年控制下生长出的逆鳞,是我唯一能守护的、可怜的自主权。我绝不会让她嗅到一丝我婚姻的裂痕、我生活的窘迫。绝不。
因为那意味着认输,意味着她是对的——“看,没有我,你果然把生活过得一团糟。” 然后,她便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将她的那套理论,更猛烈地灌注到我已然千疮百孔的生活里。我宁愿在这冰冷的异乡独自舔舐伤口,也绝不愿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和需要。向她倾诉?只会换来“我早就说过”、“你就是不听我的”、“你现在吃的苦都是自找的”之类的审判,以及一套我必须严格执行的、她认为能“挽回”婚姻的荒谬方案。她的“爱”,是一张让人窒息的无形罗网。
而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浪子,用沉默和逃离应对一切纷争。记忆中,他和母亲无数次的争吵,最终都以他摔门而去、消失十天半个月作为休止符。他不会关心我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甚至于还在问我初中同学的事情,忘记了我已经上高中,不会在意我的婚礼是否完美,他的人生重心是他自己那点不得志的文青梦想和或许存在的、家庭之外的红颜知己。指望他给我支撑?就像指望蒲公英能长成参天大树。
所以,我远嫁,几乎是必然。我像一只被迫离巢的鸟,不是因为羽翼丰满向往蓝天,而是因为巢穴本身已经风雨飘摇,不堪忍受。
如今,我被困在这个冰冷的、割裂的“家”里。主卧的门,丈夫的世界,我进不去。女儿的房间,那个被书籍和物质堆砌起来的堡垒,我也渐渐被挡在门外。身边只有年幼懵懂、还需要我全力呵护的辉辉,因为工作原因,陪伴他并不多,他爱奶奶比爱我更多。
公公退休后,迷上了打牌。他的生活规律得像钟摆:上午出门,下午出门,有时晚上也出门。家对他而言,更像一个提供食宿的驿站。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逗弄一下四岁的辉辉,用带着烟味的手捏捏孩子的脸,塞给他一点我不希望孩子太早接触的零食。至于十二岁悠悠的功课、情绪,他从不过问,只说:“孩子嘛,开心就好。”
婆婆的天地则广阔得多。她是社区老年舞蹈队的骨干,一周雷打不动有三个下午要排练。其余时间,她热衷于逛商场、研究各种养生保健品和线上团购。她确实“照顾”孩子——按照她的方式。她会给女儿买很多昂贵的、却不合身的衣服,会按照自己的口味做很多油腻的菜,并抱怨磊磊长得不够“白胖”。她爱孩子们,但这种爱里,带着强烈的掌控欲和与她那些舞伴、牌友们攀比孙辈的虚荣。
于是,这个家呈现出一种割裂的状态:公公在牌桌上驰骋,婆婆在舞场和商场里流连,丈夫在隔壁房间的门后沉默,而我,被捆绑在“母亲”和“儿媳”的角色里,困守在这座宽敞却冰冷的房子里。
我有一份销售经理的工作,但工作并不如意,心情低落地提前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婆婆正给悠悠试穿一件崭新的、缀满蕾丝的粉色连衣裙,悠悠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妈,这件不太适合上学穿……”我试图委婉地表达。
婆婆眼皮都没抬,继续整理着裙摆:“你懂什么?这是最新款,我们舞蹈队王阿姨的孙女就有一件,不知道多漂亮!女孩子就要打扮得娇气点,别整天像你一样,灰头土脸只知道工作。”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撑的体面。我看着一旁沉默的丈夫,他正低头刷着手机,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那一刻,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远嫁,和公婆同住,分房而眠,职场失意…… 这些碎片拼凑起我的生活。我在这个家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照顾着被他人方式“照顾”着的孩子,守着一个法律上是丈夫、实际上却比室友更陌生的男人。
深夜,我再次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隔壁公公晚归的脚步声,想着婆婆明天不知又要买回什么,而丈夫那扇紧闭的房门,像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偌大的城市,这热闹的家庭,为何独独我感到如此寒冷,如此孤寂?
分房,分掉的不仅是睡眠,更是最后一点肌肤相亲的可能,是黑暗中偶尔能交换的几句体己话,是婚姻里最微末,却也最真实的温度。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床榻,和一颗在猜疑与孤独中不断下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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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