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故人却已不在。
巫峡阁,这座曾盛极一时的门派,仅仅三年光景,竟已衰败如斯。沉重的铁门锈迹斑斑,半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在哀叹着过往的荣光。踏入空旷的庭院,满目皆是萧瑟:杂草已蔓过膝头,在风中寂寥摇曳;廊下梁间,蛛网密布,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银灰。每向前一步,往昔的景象便如潮水般涌来——师父严厉却不失慈爱的教诲,师兄弟们练剑时的呼喝,庭院里曾经的烟火气与笑语声……而今,恩师早已长眠,故人皆化白骨,往事如烟,再难追寻。
郁千惆独立于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百感交集。他默然垂首,心中念道:师父、师伯、各位师兄弟,千惆回来了。你们放心,我已有线索,定会找出真凶,为你们报仇雪恨,还巫峡阁一个公道!
正当他沉浸于悲恸之际,忽闻身旁袁哲一声断喝:“谁?出来!”
喝声未落,只见一人自残破的墙角后缓缓现身。待看清来人面容,郁千惆浑身一震,竟是惊喜交加,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师弟!是……是你!你也回来了!”
来人正是卫云。
三年不见,卫云乍见郁千惆,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他愣在原地,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师兄,下一瞬,竟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悲声道:“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郁千惆措手不及,他急忙俯身,用力将卫云搀起,语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宽容:“师弟,快起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从未怪过你。”
“师兄……”卫云哽咽难言,郁千惆亦是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最终只是紧紧相拥,用这无声的拥抱诉说着三年来的牵挂、愧疚与难以磨灭的同门之谊。
良久,卫云才平复心绪,抹了把脸,强笑道:“师兄,走,我请你喝酒去!”说话间,他的目光却瞥向一旁的袁哲,虽未明言,疏离之意已显而易见。
袁哲何等心思玲珑,立刻了然对方师兄弟重逢,自有体己话要说,自己一个外人在场确是不便。他当即爽朗一笑,极为知趣地接口:“正好,我去市集采办些路上需用的物品。你们师兄弟先去酒馆,我随后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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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了稍后见面的时辰与地点,袁哲便拱手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荒败的庭院门外。郁千惆与卫云二人,则去附近小镇的酒肆买了些简单的酒菜,带回这满目疮痍的故地。
他们寻了一处廊下的石桌石凳,略拂去积尘落叶,便相对坐下。面对四壁斑驳的青苔,满院萋萋的芳草,就着这荒凉景致饮酒,倒也别有一番凄清滋味,堪称是前所未有的一番“雅兴”了。
烈就入口,些许暖意驱散了深秋的寒气,却也勾起了更深沉的痛楚。郁千惆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中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他抬眼看着对面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弟,声音凄然:“卫云,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三年过去,你仍这般恨我,恨到……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咣当”一声脆响,卫云手中的酒杯应声跌落,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来,酒液四溅。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亦有水光闪动,满面皆是羞愧与挣扎,颤声道:“师……师兄,你……你是何时知晓的?”
郁千惆看着他,目光痛惜远多于愤怒:“我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撒谎时,右手指尖会无意识摩挲衣角的习惯,瞒不过我。我方才毫不在意地饮下这酒,是指望你能在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出手阻止……岂料……” 他话音未落,手中酒杯已被内力震得粉碎,齑粉自指缝间簌簌落下,“……终究,还是我赌错了。”
卫云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大声道:“师兄!你别怪我!一切都是为了重建巫峡阁!我需要银子,需要靠山,我别无他法!你放心,酒中只是‘天麻散’,至多让你暂时失去功力,全身麻痹,绝不会伤你性命!”
“不会伤我性命?” 郁千惆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与你合作的那帮人,事成之后,岂会留下活口?到时不止是我,连你也难逃灭口之祸!你这是在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啊,师弟!”
“不用你来教训我!” 卫云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涨红,愤怒地反驳,“我岂会不知其中风险?可为了光复师门,我不得不赌这一把!要怪……就怪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何偏偏要与那元承霄纠缠不清!若不是因为他,我们巫峡阁何至于遭此大难,我又何须出此下策!”
“你……你知道什么……” “元承霄”这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郁千惆心中最痛、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刹那间,他脸色煞白,浑身剧震,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想大声喝止,想辩解,可万千言语堵在胸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原本清亮如星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如同沉入了无间地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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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吗?!”卫云双目赤红,声音因激动而撕裂,“三年前你承欢其下,三年后他仍对你纠缠不休!你可知元承霄究竟是谁?他是黄泉渡的首脑,长东殿的宗主!我们巫峡阁满门被灭,我爹惨死剑下,你我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这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你明白吗?!全都是因为他!”
这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郁千惆的心上。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心中虽有猜测,却始终不敢断定……但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卫云猛地一怔:“什么真相?”
“去问你那些所谓的‘合作者’!”郁千惆话音未落,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便从残破的殿宇阴影中传来。
只见十余人鱼贯而出,为首者道袍破烂,面容阴鸷,竟是本该死去的清虚子!
“小子,很意外吧?”清虚子得意地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你够狡猾,道爷我也不傻!打不过你,装死还不会吗?”他说话间,竟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郁千惆的脸,可手伸到半途,又猛地缩了回来——他着实被这青年先前的手段吓出了阴影,生怕这看似无力反抗的模样又是诱敌深入的陷阱,若再被当众制住,颜面何存?
郁千惆将他的怯懦尽收眼底,依旧端坐不动,只是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他用一杯毒酒看清了至亲师弟的背叛,此刻虽觉周身内力正如退潮般缓缓消散,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一派云淡风轻。他心下清明:这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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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说过这小子机敏过人,难道……他竟已窥破了全部真相?”人群中有人失声低语,声音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惊慌。
郁千惆冷哼一声,目光如寒冰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字字清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缓缓站起身,尽管内力正在流失,气势却丝毫不减,朗声道,“好啊,武林中各路‘英雄豪杰’今日倒是聚得齐整!既然如此,一桩沉积三年的血案,正好在此公审!”
“公审?小子,你看清楚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审谁?难不成审我们自己?今日要审的,只有你!”清虚子狞笑着,试图以声势压人。
郁千惆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焦急。他在等,等另一批至关重要的人到来。他与冷卓及手下约定的飞鸽传书若无差错,援兵应当将至。此刻性命攸关,最重要的便是设法拖延时间。
“动我?”郁千惆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长东殿的手段,诸位难道没有听过?今日你们若敢伤我分毫,他日你们要付出的代价,恐怕就不止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凛冽的杀意,让几个胆怯者不由得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休要被他唬住!”一个虬髯大汉强自镇定,喝道,“你小子如今是咱们砧板上的肉!长东殿投鼠忌器,还敢妄动?届时还不是得乖乖听我们号令!这武林天下,终究是我们的!”
郁千惆闻言,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在空旷的废园中回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嘲讽,笑得众人心惊肉跳,恼羞成怒。
“你笑什么?!”清虚子厉声质问。
郁千惆止住笑声,目光如电,缓缓扫视众人:“我笑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晓得拿我要挟长东殿,却不知这局中最关键的一子,从来都是我!”他话语一顿,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不语的卫云,眼中掠过一丝痛惜,暗叹一声,扬声道,“你们难道从未想过,是何人将你们齐聚于此?正是我!是我,以你们各自的名义,假借‘巫峡阁秘宝’之由,广发书信。果不其然,利令智昏,你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逐渐蔓延的恐惧。他们自以为是的隐秘聚会,竟是别人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之局!
郁千惆不给众人喘息之机,声音愈发冰冷:“你们三年前做下的龌龊勾当,我早已查得水落石出!真以为我这三年只顾着练武吗?不!我无时无刻不在追查真相,誓要找出屠灭我师门的真凶!”
“胡说!那是黄泉渡干的!是黄泉渡贪图宝藏,杀人灭口!与我们何干!”有人急声辩解,色厉内荏。
“黄泉渡?”郁千惆嗤笑,“黄泉渡行事,向来为财杀人,鸡犬不留。可当年追杀我与卫云师弟的,分明是另一路人马,招式路数、行事作风截然不同!这一点,我在亡命途中便已确认,你们还想嫁祸?”
“那……那也与我们无关!”
“无关?”郁千惆不再看他们,而是将清亮的目光投向庭院入口,眸中泛起一丝笃定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来临,“是否有关,即刻便见分晓。解答你们疑惑的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