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君,星君…”
第五茗想告诉这位带她写命的老司命,九重天里没有她的命格簿子,她没有看见所谓的命数掣肘,活到如今,全是她自己做主,不仅如此,也没有寻到老司命和东华帝君一般的白发。
老司命和其他司命一样,是当初被东华帝君点卯而升至司命府,这些时日,他成了司命府最惨的仙君,除了要忙着写命,还要抽空应付讨人嫌的第五茗,奈何这都是东华帝君的安排,他不能违抗。
他还没听见第五茗的声音,远远瞧见奔过来的人影,便无奈地吹了吹胡子,拿着本子和笔转了一个身,以此对第五茗进行宣泄和抵抗。
他当真是一点也不想搭理第五茗啊…
第五茗不是榆木疙瘩,在司命府这段日子,除了学会写命,她还从其他仙君身上学会了知趣。
她闭上嘴,望着老仙君的背影,默默拿出命格簿子,坐到一旁为一个凡人埋头苦干。
而这一日,第五茗一则故事尚未写完,就被东华帝君身边仙童送来的调令领走了。
她成为了掌握飞升择选之权,司命府权利最大的天君。
地仙,天君,星君,真君,帝君…
越级担权,属实是前无古人。
天庭众仙君十分羡慕,连老司命都有些许后悔,未曾料到自己真能活着见到这一天…都忍了这么久了,为何到头,却干了这么件傻事。
他这不是拒绝了一个最便捷的晋升之路吗!
看来他只有写故事的命了…
于是,他认命地,继续背对着,即将升任离开的第五茗的那张空桌,频频吹胡子。
第五茗职权得来如此迅速,并非天帝对她有所偏袒,而是归咎于三界之中的一件大事。
早年归墟之地崩塌,神界于九重天之上封闭,本来只有人界和妖界与仙界共立,却因为归墟崩塌,不少生灵生出了心障,让心术不正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魔界,且连着六天宫也有要脱离天界约束之意。
天帝担忧天界再无发展,恐怕不久之后会被替代,便以天界的缓慢发展之势,又在方丈山仙府门外求了东华帝君好几日。这才求得让第五茗走任仙冥两界,为天界寻天命天道承认的福泽命格,效仿凡界,为天庭筹备军队。
第五茗也因此,正式开始了她降生之前,那一早便为她确定好的差事。
第一个一千年,因冥界不同于天界的新颖,第五茗奔波两地,每每都欢欣雀跃,乐意之至,心绪开悦,天生神格赋予她与诸神的区别,也渐渐在两界展露了出来。
她除了修炼比别人轻松,最主要还是那一双眼睛,慧眼识珠,每每呈报给天帝的名册,都是万里挑一的飞升人选。
无一不被天命天道所承认。
第二个一千年,天帝准备联络人界和妖界,对新起的魔界进行清理,将第五茗的任务加重。
第五茗繁忙异常,整个人也没有刚忙于这件事时的轻松愉悦,渐渐地,觉得有些乏味。
更让她没想到是,战役持续了上万年,这份差事也不再只有她一个人。
天道命定了一些人来陪她,那些人却不似她这样烦躁,他们安之若怡,沉于其中,按部就班。
见得多了,接触得久了,她越发地想得多:白发老司命传授的司命之言,可能才是对的吧。
第十三个一千年,第五茗浑浑噩噩渡过了这些时日,在这一年,持续了上万年的一仗彻底结束。
而这结局,全仰仗于天命。
天帝、人帝以及妖君,苦灭魔而不尽,遂求向了天命天道。
天命天道施与了一个解脱困境的办法——以灵压邪,也就是俗称的祭祀引诱,再一举歼灭。
如其所言,魔界果然被清理干净不复存在了。
这一仗回望过去,好似除了魔界,其他三界皆无所损耗,人妖依旧繁茂,天界也日渐变得壮如牛犀。
天庭本来一直要求第五茗等一群仙君在六天宫广渡生灵,现在却只独留了第五茗一人自由行走两界。
渡仙之事,天庭也不再让第五茗执行,转而由她将六天宫里即将要、或者是可能会飞升的名额整理下来,汇报天界,最终由天帝择选。
突然被收走职权,其余仙君多多少少心中生出了点怨言,倒也没有生出事来,乖乖地回了天,静待安排。
至于第五茗,她却既不觉得有所得,也不觉得有所失。
因为…这都是命啊。
突然闲了下来,第五茗麻木的思绪又折腾起来…仿若回到了司命府,嘴上无拘无束,自我做派。
找着乐子…
修行,修心,修故事。
“雨无伤,你当真…和风有情没关系?本君渡升阶雷,闲来无事…提…提及了一下你的名字,他便在本君的雷劫上硬生生多降下了两道!两…两道啊,疼死了…”
雨无伤道:“司命星君…呜呜呜…不对,恭喜真君渡劫成功。我和仙君真没有什么,真君可不要乱说,真君又饮了多少烈酒,怎的又问我这种问题…呜呜呜呜…”
第五茗道:“收起你的架势,不要在本君面前假哭!酒嘛…今日不多…不多,只有十坛,刚刚饮下你孟婆汤的小鬼效劳上来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知道本君负责引渡飞升名册之事,非得送本君十坛凡界的烧刀子,这…这酒好,比上面的烈,本君喜欢。”
雨无伤道:“真君喝了他的酒?”
第五茗道:“喝…喝了…”
雨无伤道:“小鬼求的事,真君…此次允了吗?”
第五茗道:“未允…未允,本君看过了,那小鬼没有那命…”
雨无伤道:“是吗…那就好。那小鬼都快让我以为孟婆汤没有效用了。”
第五茗道:“这是为何?你这孟婆汤,万年未换过一次的老汤,汤还是原来的汤,如何会有这种说法?”
雨无伤道:“他每次入六天宫都给真君带酒,次次入轮回,回回都先拜访真君,我想不瞎想都不行…呜呜呜…”
第五茗道:“收起来!”
雨无伤道:“此处不该伤心吗?”
第五茗道:“不该!”
雨无伤道:“哦”
第五茗道:“次次?那小鬼来多少次了?”
雨无伤道:“真君不知道吗?不应该啊…次次都有来给你送酒。”
第五茗道:“这饮酒啊…有些伤脑子,让本君算不出来,雨无伤,你数数…他…找本君多少次了?”
雨无伤道:“五十六次…第一次,赠与真君的,是鬼魂最喜欢的雪窖茶酒,真君说没味道,小鬼第二次就带了梅子酒,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真君替我查探过,他不记得上一世因果,也不知为何会带酒来,当时真君忙着处理天庭事务,我们也就当他是凑巧,没有细细查看,好在没有影响那小鬼的命数,也未波及我看守的奈何桥。第三次小鬼换了一壶黄酒,真君兴致正起,酒却不够,第四次小鬼便带了十坛…往后每一次小鬼都带了酒给真君,这一次也如是。”
第五茗道:“当真…如此?”
雨无伤道:“确实如此…”
第五茗道:“本君怎么不记得了…喝酒这么费脑子…”
她虽醉着酒,心里却震惊不已。
摇摇晃晃回了六天宫给司命安排的府邸,不等酒醒,她立即去找了这小鬼的命格簿子查看。
她没有看错,此小鬼未有机缘,也非天命天道所选的福泽命格。
后来仔细研究了小鬼的命数,她还收获了一个重大发现…小鬼送酒贿赂的举动,并非命格簿子里所写!
每一次,第五茗指摘了酒的出处后,小鬼当即便用人间烧来的钱财,托鬼差在第二天宫,寻那些可自由出入六天宫中,即将飞升成上仙的鬼仙帮忙,找来了下一世死后要带来的酒,将酒水撒在魂体上,如此入轮回再世为人,他便可以对这酒痴醉入迷,死后也能带下来数坛。
小鬼送酒的事,她查到此处,是又惊又喜。
惊那天命既定,居然还有路可走,可命外有命。
喜那初生之际有过的疑问,并非无解,也并非是错。
第五茗乐不可支,整个人也从蔫头耷脑,变得神采奕奕。
怜送酒小鬼毅力可嘉,且助她解了困惑,心境重获通透,她决定等送酒小鬼这一世再来时,一定要帮他一帮。哪怕飞升不了上仙,也要想想办法,送他入第二天宫,做一做鬼仙也好。
如此,她不仅偿还了送酒小鬼五十六次美酒之情,还可以借送酒小鬼的命中事,勘一勘这所谓的命数…
难道真的只能定格于那些字符之中?
然而,第五茗数着小鬼此生命格簿子里的命劫,等了一年又一年,小鬼却没有再出现。
她怕有所疏漏,去奈何桥寻雨无伤问了一次又一次,对方却再三确认,小鬼未入轮回。
小鬼消失了。
她又慌又喜…
脱离命格束缚,让她堂堂司命真君苦寻无果,属实是一件稀罕事,比探究命外事,更让她激动。
直到某日第五茗整理命格簿子时,发现小鬼的命格簿子变成了一份空白本子,以及雨无伤带来的,一则通冥牌内听到的消息:一名小鬼,因魂体被烈酒灼烧,在凡间身死魂离之际,灰飞烟灭了。
这小鬼除了是第五茗等的那送酒小鬼,不可能是别人了。
因为…没有鬼会扑向能杀灭鬼的东西。
第五茗一边饮着烈酒,一边在心中叹息:对啊,鬼最喜阴冷,烈酒属阳灼之物,用来杀鬼最是容易,何况还是五十六滴阳酒。
命格簿子空了,便没了命数,没有命格命数的生灵,又怎么能叫生灵呢,该想到这一点的。
那些字符就是一条命…
这本空白簿子,在一壶一壶烈酒下肚后,成了第五茗的心结,总是让她心情异常烦躁。
每每喝了酒后写命,她总是无缘由地,喜欢对着命格簿子傻笑,嘴里痴痴地念着:“即无命,何来生,即无命数,何谓生灵…可要想争命,又得舍命。小鬼太傻…太傻了。此题本是无解…无解的…听话地活是活,不听话地活,可是要命啊…”
就在这段时间,六天宫的鬼差阴使有一个要命的发现,这奔波两界的司命真君第五茗,比之初始的天真无邪,多了些许沉重。
虽嘴上仍是唠唠叨叨,问东问西,如今却像人没了魂一样,犹如一根木头,不似往日,她被小鬼撞了,不再叽叽喳喳地困着小鬼,让小鬼吐尽生平故事,来赔偿刚刚的失礼。
现今,越发地像天界的上仙…
这一突变,让这些鬼差阴使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如意,冲撞了她,讨了罪受…
“司命真君恕罪,这群小鬼刚来地府,不懂礼数,东走西闯到了这里,您大人有大量,切莫恼怒。”
见第五茗没有应话,说话的嘴角一低,跪倒在地,哭诉道:“不是小的放进来的…不对,是小的错,是小的没看住,还请司命真君饶了小的…小的一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赔礼道歉的是一只鬼差,而莽撞无理的是一群小鬼,他在替他们道歉。
第五茗看得起劲儿,却越看越觉着这名鬼差很眼熟。她记忆力没有雨无伤好,加上一万多年来,六天宫的鬼差换了一波又一波,她刚刚又喝了酒,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眼前的小鬼是谁。
第五茗醒了好久的神,才反应过来此鬼差是谁。
难怪眼熟,这鬼差原是一名常在第六天宫走动的牛头。
他胆子特别小,经常被自己引渡的鬼魂给吓着,害得无数小鬼闯进她的房间。
第五茗拍了拍脑袋醒神,看着这牛头的面容,无语万分,伴随脑海记忆涌现,她在心中细数叹息:已经是第一千七百七十七回了…真没有下一次吗?我这房间除了本君,当属你进得最勤了…
天知道!第五茗对他可算是不只眼熟,是相当的印象深刻啊!还知道他主要负责滞留冥界鬼魂的差事。
牛头拉着一群还没有他胸口高的小孩鬼,怯懦地盯着第五茗,张大的嘴一直发不出声音。
倒是他身后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小鬼,脆脆的嗓音道:“她长得一点也不凶,也不奇怪。姐姐是神仙吗?姐姐好漂亮…我长大了也可以做神仙吗?是不是做神仙也可以像姐姐一样?”
牛头早被吓得没了言语,哪还能听见小孩鬼的话,两只牛眼睛瞪大,只顾盯着第五茗看。
反而是小女孩身旁的小男孩,“噌”地一下,挡在了小女孩身前,警戒地注释着第五茗的一举一动。
仙冥两界,第五茗第一次被小鬼毫无顾忌地直视,对方还是六天宫最不入眼的小小鬼…她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对面前的一群小鬼起了点兴致,扭动麻木的身子,换了换姿势,双眼直视了回去,用大袖遮掩住指尖,在袖子里悄悄探寻这群小鬼的命数: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命格?怎么会呢…明明胆量都胜过这头牛了。
接着往下翻了翻,她发现众人的命数截然而止,心中疑惑:阳寿未尽?
眼珠子动了动,她目光挪向那只牛头,细细分辨牛头的模样,心想道:没错啊,他的确是经常擅闯府邸的那头牛,难道…他换岗了?
这时,小女孩拉了拉挡在她身前小男孩的衣襟,直率真诚道:“小晎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姐姐很好看?你让我也再看看呗,阿娘说多瞧好看的人,长大了我也能长那么好看。姐姐也在看你哎…”
小男孩压低声音,阻止道:“小音…”
第五茗眼中惊奇,脱口而出:“长大?”
牛头急忙解释道:“真君,他们刚到天宫。”
人死鬼身,死时什么模样,此后鬼身便是什么模样。
但也有例外,例外之一,便是重回阳间。
这群小鬼阳寿未尽,只要肉身未毁,还是有机会还魂。
「长大」一事,倒是有可能。
第五茗没打算吓小鬼们,针对「长大」二字,转头对牛头鬼差随意询问道:“他们是要等阳寿满了再入轮回?还是就此打算送回去?”
随口一问,却是叫牛头答得战战兢兢,他道:“应该是不入轮回,也不回阳了。小的奉命以后负责监管这群小鬼,直至终了。”
三界本是尽渡万灵,还是第一次听说主动将一群未开智的生灵,以虚缈之态困守一隅,直至从世间抹掉。
第五茗诧异,不禁疑惑道:“为什么?”
牛头磕了一个响响的头,在第五茗撤回半伸的手时,他答道:“真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皆是四界之战的人界祭品,是无法再入轮回的。”
手触额角揉了揉,第五茗皱眉道:“以前都是牲畜,最后一次居然是活人了吗?”
牛头把听来的消息,继续脱口而出道:“用活人有什么不妥吗?这次用活人,倒是见效更大了,听说上面已经没有魔界的踪影了。”
从出生就是为了被宰杀,有了魂体后又长居地府的牛头,对于活人和牲畜是没有概念的,于他而言,皆是可入轮回的三界生灵。
知其话中并无恶意,第五茗闻言,摇摇头,叹息道:“你这只牛啊!”
牛头刚大起来的胆子又缩了回去,怯懦道:“真君,小的错了,小的说错了…小的生前是只牛,见同伴被宰杀惯了,脑子就跟不上嘴,还请真君恕罪。”
牲畜敬拜,活人祭祀,不过是轮回的一数,的确不该较真。
第五茗自嘲了一番,对前方小鬼和牛头道:“无妨无妨,你带着他们离开吧。对了…司命府司命天君饶笒以后会每月会来轮值一日,到时候你可要看住他们,扰了本君倒是无妨,扰了饶笒天君…可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本君记得她是司命府最小气,也最不喜小鬼的。”
牛头磕头感恩道:“小的知道了,多谢真君,多谢真君。”
从这日起,六天宫的司命住所,不知何时开始有群小鬼出入,原本像木头一样的司命真君第五茗又跟活了似得,惹得冥界鬼差异常嫌弃。
又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群小鬼不再在第六天宫出入,居然都入了第二天宫。
一名身泛金光的鬼仙,抿了一口寒冷刺骨的茶水,心思不定地朝一旁在打扫的小鬼们喊道:“小鬼隗晎…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