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衍微光 第1章 初遇

礼堂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混杂着新校服的浆料味、汗味和劣质音响的嗡鸣。校长冗长的致辞仿佛没有尽头，阳光透过高窗刺眼地照在主席台前，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柏闻屿坐在前排“优秀新生代表”的专属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沉默的雪松。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崭新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面无表情地听着。周围或崇拜或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置若罔闻。习惯了。从小学起，他的名字就和“第一”捆绑在一起，赞誉和压力如同母亲的责骂一样，都是他必须承受的噪音。他眼神淡漠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模糊的色块。

而在礼堂后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初衍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嵌进椅背里。人声、掌声、麦克风的回响，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太阳穴，让他头晕目眩。他死死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疲惫。手腕藏在过长的袖口里，布料下是昨夜新添的、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他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喧嚣和无处不在的视线。

“下面，有请本届中考全市第一名、高一（1）班的柏闻屿同学，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大家掌声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几乎掀翻礼堂顶棚。这巨大的声浪成了压垮初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一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行了，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和掌声都聚焦在主席台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上时，初衍像受惊的兔子，弓着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极其快速地溜出了礼堂侧门。

就在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门，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的一瞬间，主席台上，柏闻屿恰好走到麦克风前。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疏离。台下瞬间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那是习惯性的、不带感**彩的巡视。就在这短暂的扫视中，他的视线掠过后排那个空出来的角落座位，以及——那扇正在缓缓合拢的侧门缝隙里，一闪而过的、一个极其瘦削单薄的侧影。

那身影消失得太快，快得像一道幻觉。柏闻屿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脸，只捕捉到一片晃眼的、因为快速移动而扬起的额前碎发，以及那过于宽大的校服下摆勾勒出的伶仃轮廓。一种仓皇逃离的气息，隔着半个礼堂的距离，似乎都隐隐传递过来。

柏闻屿的视线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只是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空气。他垂下眼睑，看向手中的发言稿，薄唇微启，清冷平缓、不带一丝多余情绪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声音如同山涧冷泉，清晰、悦耳，却也带着拒人千里的凉意。他流畅地念着那些公式化的激励话语，字正腔圆，却听不出任何热情。他完美地扮演着“学神”的角色，专注而高效。至于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如同掠过湖面的微风，在他心湖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于他而言，这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背景板。

礼堂外，初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还在狂跳，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那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即将响起的、属于那个“第一”的声音。他甩甩头，想把那声音甩出去。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又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然后低着头，沿着空旷安静的走廊，脚步虚浮地、像一抹游魂般独自走向教学楼深处的阴影。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安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个站在光里的天之骄子？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刻，一墙之隔。

礼堂内，是柏闻屿清冷孤高的演讲声浪。

走廊外，是初衍无声逃离的踉跄背影。

陌生的轨迹，如同平行线，在喧嚣的起点短暂地交汇了一瞬，又迅速分离，各自沉入属于自己的、截然不同的寂静深海。谁也不知道，这擦肩而过的瞬间，会成为日后牵动彼此命运的那根、最初也最细的丝线。

初衍几乎是踩着柏闻屿发言结束的尾音溜回礼堂侧门的。他低着头，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重新坐回角落那个几乎无人注意的位置，心跳还未完全平复。台上那个清冷的身影已经下台，坐回了前排。初衍强迫自己盯着地面模糊的瓷砖缝，仿佛刚才那个仓皇逃离的人不是自己。没人注意到他短暂的消失，这让他松了口气，也更深地把自己埋进无形的壳里。

冗长的典礼终于结束。人群像潮水般涌向出口，喧闹声再次充斥耳膜。初衍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顺着人流边缘，像一片被遗忘的叶子，飘向高一教学楼的方向。他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那个属于自己的、靠窗的角落。

然而，刚在座位上坐定，椅子还没焐热，班长就走了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初衍，林老师叫你去一趟办公室。还有…柏闻屿。”

初衍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林老师？那个看起来温和但眼神很锐利的班主任？叫他和…那个第一？为什么？难道是他溜出礼堂被发现了？还是…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藏在校服袖子下的手腕，那里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另一边，柏闻屿刚放下书包，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微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皮，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疑惑的表情。他站起身，动作利落，仿佛只是去完成一项既定任务，径直走向办公室，全程没有看初衍一眼，也没有等他的意思。

初衍硬着头皮，远远地跟在柏闻屿挺拔而疏离的背影后面，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办公室的门开着，林静老师正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花名册。她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脸上露出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笑容。

“柏闻屿，初衍，来，这边。”她示意他们站到办公桌前。

柏闻屿站定，身姿笔直，目光落在林静身后的那盆绿萝上，安静地等待着指令。初衍则垂着头，恨不得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过长的袖口。

“是这样，”林静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观察，“开学这几天，我看了一下大家的情况，也初步了解了你们的一些特点。”她顿了顿，看向柏闻屿，“闻屿，你各方面都很优秀，尤其是学习和体育，是班级的标杆。”语气是温和的赞许，但柏闻屿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被夸奖的是别人。

林静的目光又转向初衍，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初衍，我注意到你很喜欢画画，很有艺术天赋，画得也很细腻。”初衍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被夸奖也是一种负担。他喜欢画画，但那更多是绝望中的宣泄，和“天赋”这种光鲜的词扯不上关系。

“所以啊，”林静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笑容加深，抛出了决定，“老师考虑了一下，想让你们俩做同桌。”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柏闻屿的视线终于从绿萝上移开，落在了初衍低垂的发顶上。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扫描一件物品。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紧，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习惯了服从安排，也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和谁同桌，对他而言，不过是物理位置的改变。只是…这个看起来过于阴郁沉默、甚至有些“麻烦”气质的同学？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并非恶意，只是纯粹的不想被打扰的领地意识。

初衍则是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混杂着惊愕和恐慌的神色。他看向林静，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和…和他做同桌？那个站在光里、被所有人仰望的第一名？那个在礼堂里用清冷声音发言、让他只想逃离的存在？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觉得自己会像个污点一样，污染了那片干净耀眼的光。他甚至不敢去看柏闻屿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厌恶？还是漠然？

“互补互补嘛！”林静似乎没看到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或者看到了也选择忽略，她笑着解释道，“闻屿学习好，体育强，可以带动一下；初衍心思细腻，有艺术细胞，也能让闻屿放松放松，感受点不一样的。你们坐一起，正好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互补？共同进步？

初衍只觉得这两个词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心口。他和柏闻屿，怎么可能互补？他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是光与影的两端。他只会拖后腿，只会暴露自己的不堪。他再次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几乎要涌出的绝望和无措。

柏闻屿依旧沉默。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认同。他只是重新垂下眼帘，恢复成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子。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需要接受的安排，仅此而已。至于“互补”？他不需要。他早已习惯了独自前行。

“好了，就这么定了。回教室把位置换一下吧，初衍你搬到闻屿旁边那个空位。”林静一锤定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柏闻屿步履稳定地走在前面，背影挺拔而孤绝，仿佛刚才的决定与他无关。

初衍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被押赴刑场。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翻涌的恐慌。他偷偷抬眼，看着前方那个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背影，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冷的、无法穿透的壁垒。

新的座位，新的开始。

对柏闻屿而言，只是旁边多了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对初衍而言，却是被迫靠近了一个令他窒息的光源。

这所谓的“互补”同桌，在最初的沉默里，只酝酿出无边无际的陌生与疏离。谁也不知道，这冰冷的壁垒之下，是否真的会如老师所愿，萌生出意想不到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