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寻（我要这结局配得上我一路的颠沛流离） 第4章 梅林初遇

空蝉寺的喧嚣隔着几重山峦，传到后山梅林时，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梵唱与钟鸣。古梅尚未到花期，只有深绿的叶在风中簌簌低语，筛下吝啬的日光。凡儿蜷坐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背靠冰凉粗糙的树干，指尖正细细擦拭着那支紫竹笛。

忽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树下传来，凡儿低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素净青灰色绸衫的少年，正背靠着她所在的这棵老梅树，肩膀微微耸动，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那哭声里的悲恸太过沉重，不似寻常孩童的委屈，凡儿心尖莫名一颤，将紫竹笛轻轻横在唇边。

空灵的笛音，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又裹着不易察觉的暖流，缓缓流淌出来。不是《司赋》那等杀伐之音，而是一支名为《念》的安魂小调，是娘亲在她惊梦时吹过的曲子。笛音清越，穿透梅叶的缝隙，盘旋着，温柔地包裹住树下那团小小的悲伤。

啜泣声渐渐低了，少年抬起头，循着笛音望上来。

那是一个过分俊秀的少年，乌发如墨，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眉形清隽锐利，鼻梁挺直，唇线紧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身量已显抽条，眉宇间英气更显，却也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疏离。

一曲终了，余韵散入风中，少年怔怔地看着凡儿，忽然手脚并用，竟也利落地攀上了树，坐在了凡儿对面的枝杈上。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谁？我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

“我叫凡儿。”凡儿将笛子收拢在膝上。

“凡儿？”小男孩皱了皱眉，带着点世家子弟的骄矜，“我没听过寺里有叫凡儿的，你骗人。”

凡儿抬手，从衣领里勾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凡”字。“没骗你，”她把玉佩托在掌心，递过去一点，“你看，我从小戴着的，我前天刚来。”

少年凑近看了看，紧绷的小脸松了些，嘟囔道：“好吧，我叫小土，我来这儿好几年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坐在远离尘嚣的梅树枝头，一个刚刚经历生死逃亡，心有余悸；一个背负着难以言说的沉重秘密，眼底藏着惊痛。

梅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奇异的共鸣在沉默中悄然滋生。小土没有告诉凡儿他哭的原因，凡儿也没有说明自己藏身于此的理由。

小土的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悲痛似乎被笛音抚平了一些，但心底那冰冷的空洞和翻腾的恨意却并未消失。

就在昨天……昨天是他的生辰，父亲给他的礼物，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和地上跪着的、被堵住嘴巴的阿七。

“小尘，”父亲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指尖轻轻叩着冰冷的扶手，“阿七蛊惑你擅闯禁地，其罪当诛。念在他是你伴读多年，为父给你两个选择。”

冷绝尘的心猛地一沉，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其一，”父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你亲手了结他，此事便只在他一人。”

阿七猛地抬起头，被堵住的嘴里发出绝望的呜咽，眼中是纯粹的恐惧和哀求。

“其二……”父亲的声音顿了顿，“……你觉得，阿七无罪，他没有蛊惑你。”

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冷绝尘的呼吸停滞了，他猛地看向父亲，父亲眼中那丝冰冷的，带着一丝玩味的光，像淬毒的冰锥。无罪？阿七若“无罪”，那便是他这个少主自己心生妄念，觊觎禁地！按照族规，少主府上下所有人，一个都活不了，包括阿七。

这根本不是选择！

闭眼，狠心一刺，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阿七的身体软软倒下，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永远失去了神采。父亲淡淡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下去吧。”

他几乎是逃出来的，无边的悔恨和沉重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恨！恨自己的无力，恨那每夜盘踞脑海，蛊惑他走向禁地的邪异低语。他蜷缩在树下，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痛苦与内疚几乎将他撕裂。

日子平静的一天天过去，小土每次来，都会带些精致的素点心。凡儿则教他吹笛子，小土很聪明，学得极快，悠扬的笛声时常在寂静的梅林里响起。小土的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偶尔还会望着远处发呆，眼底掠过一丝阴郁。

这短暂的的平静，在一个月后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被彻底撕碎。

日光慵懒，梅叶沙沙。凡儿正指点着小土一个换气的技巧，突然，她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一股阴冷、纯粹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针，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刺来。

“趴下！”凡儿厉喝一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同时猛地将身边的小土扑倒在粗粝的树干上。

嗤！嗤！嗤！

数道乌黑的流光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皮钉入树干，木屑飞溅。那暗器形如细小的弯月，边缘泛着幽蓝的光泽。

七八道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浮现，他们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劲装里，脸上戴着惨白的面具，手中狭长的弯刀，如同死神的镰刃，在斑驳的光影下闪烁着不祥的寒芒。

这不是楚家的人，那么他们的目标，是小土。

凡儿一把拽起吓懵了的小土，从几米高的树杈上毫不犹豫地跳下，落地翻滚卸力，动作流畅，她死死攥住小土的手腕，拖着他一头扎进梅林深处，她专挑崎岖难行、枝杈横生的路径，身后，黑衣人的速度更快，弯刀破空尖啸。

梅林边缘，地势陡然断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横亘眼前，云雾在谷底翻涌，绝路！

“这边！”凡儿目光急扫，试图寻找掩体，同时将小土往有块大石遮挡的内侧用力一推，她自己则被逼到了最外侧，脚下碎石簌簌滑落深渊。

杀手瞬息即至，为首者面具下的目光冰冷无情，手中淬毒的弯刃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光，同时笼罩了试图分开躲避的两人。

凡儿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侧身闪避，她脚下本就松动的崖边石块，在这剧烈的闪避动作下，轰然崩塌。

“啊——！”凡儿只觉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重，她瘦小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向那深不见底的云雾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剑罡撕裂空气。

铮！那淬毒的弯刃竟被剑罡硬生生斩断。

几乎同时，三道玄青色身影出现在小土身前，将他牢牢护住，剑光交织成网。噗！噗！噗！冲在最前的三名黑衣人血花迸溅，栽倒在地。

藤卫单膝跪地：“少主受惊，属下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冷绝尘——此刻他脸上属于“小土”的伪装荡然无存——对护卫的请罪充耳不闻。他踉跄着扑到裂谷边缘，他死死盯着凡儿坠落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被劲风扫落的梅叶，打着旋儿飘向深不见底的云雾深渊。

“凡儿！凡儿！”冷绝尘撕心裂肺地朝着深渊呼喊，声音在空旷的崖壁间回荡，最终被呼啸的山风无情吞没，回应他的，只有崖底死寂的呜咽。

深谷幽幽，云雾翻腾，那抹瘦小的粉色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绝无生还之理。一阵山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冷绝尘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左手紧握的紫竹笛上，笛身上那个遒劲的“凡”字，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她的、微弱的暖意，这最后一点暖意，也如同指间沙，迅速流逝，他心中有什么东西，随着凡儿的坠落，彻底碎裂了。

那个在梅林里用笛声安抚他、带给他短暂温暖的女孩，消失了，就像阿七一样，都消失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珍视的，都要被夺走？为什么他总是，保护不了任何人？凡儿坠崖前那惊骇欲绝的脸，与阿七倒下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重叠！

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自责如同狂暴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滔天的恨意与冰冷决绝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将那最后一点天真彻底绞碎。

他慢慢地僵硬地站起身，没看地上的尸体和身边的护卫，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回冷家。”

回到那座宛如巨大冰窖的府邸，冷绝尘像一个幽灵，避开所有护卫和仆役的视线，穿过重重禁制，来到府邸最深处的禁地入口。

沉重的刻画着无数狰狞符文的玄铁大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阴冷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恶意。

冷绝尘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踏入那片纯粹的黑暗之中，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

黑暗深处，只有两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瞳光缓缓亮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想通了？”

冷绝尘站在绝对的黑暗里，身影几乎被吞噬，他抬起手，掌心紧紧攥着那支紫竹笛，望着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声音冰冷坚硬，“我答应你。”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满足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