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下朝,楼序宁候在内殿外,未等到庆阳帝传召,却见张公公上前,言及昌平侯一案,圣上已无需她再接手。
张公公退去后,她抬眸便见谢炤从内殿走出,心中瞬时了然。
“楼大人想不想知道父皇会如何处置我那皇兄?”谢炤踱步而来,语气轻闲。
楼序宁若是普通人,自是好奇庆阳帝知晓事情原委后,会将瑞王如何。
可她终究非普通人,而这件事更是皇家秘辛,绝非她该关心之事。
“不想。”她答得干脆。
在这诡谲对边的朝中,好奇心是最容易害死人的东西。
知晓越多,往往越危险。
谢炤料到以她的性子,对此事不会多问,只得轻叹:“楼大人倒真是无趣。”
“齐王若无事,臣就先行告辞了。”
楼序宁对他拱手行礼,转身正准备走,就睨见谢炤大步跟上,他脸上的散漫尽数敛去,是她从未见过的正经。
“我看父皇的意思,是没打算重罚瑞王,应是只让他禁足王府一月。”
楼序宁脚步猛地一顿,侧身迎上他墨黑难辨的眼眸,声线微沉:“为何?”
谢炤闻言,无声一笑,“楼大人那么聪明,不用本王解释,也应知是为何。”
话音未落,他已恢复往日懒散,方才的严肃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我送你回府?”谢炤顺势岔开话题,问。
“不用。”楼序宁惜字如金,不再与他多言,转身沿着宫道离去。
这日下朝后,楼序宁迎来了长达整整一日的休沐。
然,她回到楼府尚未走到自己院门口,便被三夫人李氏拦截在半路。
“大姑娘这是要回院?”李氏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主动开口,“过几日要去镇国公府赴宴,我正打算带丝柔去添几件新衣裳,你要不要一道去?”
楼序宁余光落在李氏身侧那妙龄女子身上,是刚从外家回来的楼丝柔。
见到楼序宁,楼丝柔眼眸闪过的欣喜肉眼可查,可那欣喜转瞬又被怯意覆去。
似乎是对这位长姐存着敬畏,不敢贸然上前问好,只悄悄往李氏身后缩了缩,小手攥得衣角发皱,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楼序宁的轮廓。
楼丝柔模样生得随李氏,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眉眼间带着惹人怜爱的弱态,性子也软得像团棉花,半分没有承袭李氏的牙尖嘴利。
“不必了。”楼序宁语气平淡,“先前的衣裳还能穿。”
“姑娘家哪能嫌衣裳多?”李氏不肯放弃,继续道,“且近些日子京中到了批西域料,一半送入皇宫一半则到了那锦绣阁,听说无论质地还是款式都是极品,旁人都没见过。”
“我这把年纪,哪懂你们小姑娘的喜好?你眼光好,正好帮丝柔挑挑,也省得她自己拿不定主意。”
说着,李氏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侧的女儿,随即用眼神催促她说点什么。
楼丝柔这才从被拒绝的低落情绪里抽神,从母亲身后小碎步挪出来。
她攥着衣摆的手更紧了,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抬起水汪汪的明眸对上楼序宁淡漠的目光,声音柔柔的,发着颤:“母亲说的是…大姐姐也同丝柔去选些好看的衣裳吧。”
说着,她方才抬起的眼睫又缓缓垂落,在眼下映出浅浅的阴影,话尾的声音越来越轻,显然是怕楼序宁再次拒绝。
楼序宁到了嘴边的“不必”,在瞥见楼丝柔这副模样时,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又是这样。
比起楼丝微的嚣张跋扈,处处与她针锋相对,楼序宁对这位三妹妹,倒真没多少隔阂与敌意。
父母尚在时,楼序宁总不解楼丝柔为何总爱绕着自己的院外徘徊,那时她对三夫人李氏感官极差,只当是三房想借楼丝柔与自己交好,来攀附父亲的权势,为三伯谋条捷径。
后来,她及笄那天,父亲战死母亲也一同离去,大房一夜间就剩下她一人,老夫人将丧子之痛全算在她与母亲头上,她成了唯一的发泄口。罚跪祠堂,整日不允进食…各种家罚渐渐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楼序宁以为自己早成了楼府无人问津的孤女,直到一双细嫩的小手捧着香喷喷的糕点伸到她眼前。
自那之后,楼丝柔会从祠堂失修的窟窿里爬进来,偷偷塞给她裹着余温的吃食,会在暴雨倾盆的夜里,忍着胳膊发酸,在她跪得僵直的身影旁,撑一夜不晃的伞。
也是这时,楼序宁才意识到这位三妹妹从来不是三房的算计,而是真心想与她交好。
渐渐地,她对楼丝柔多了些对旁人没有的耐心。
“……”
楼序宁迟疑片刻,终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好”字。
李氏听她答应了,笑意更深,忙道:“那大姑娘先回屋收拾收拾,准备好了咱们就出发。”
楼序宁微微颔首,越过两人继续往院中走,春雨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姐,您没察觉吗?每回您拒三夫人的时候,她就把三小姐推出来,且您似乎从没拒绝过三小姐。”
楼序宁的脚步蓦地一顿。
经春雨这么一点破,她回想过往,还真有这么回事,她对李氏那套阴奉阳违的手段向来漠然,可偏偏对楼丝柔,几乎是她说什么便应什么。
春雨念头一转,心直口快道:“照这么看,三小姐不就成了三夫人拿捏您的……”
话刚出口,春雨就感受到了自家小姐那道骇人的视线,她心头一跳,慌忙抬手捂住嘴,余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
锦绣阁是专门为贵人打造首饰衣服的地,不乏有名门勋贵家的公子少爷进出,李氏恰巧碰见与自己交好的忠勤伯夫人,便抛下两人去和人攀谈。
楼序宁立在原地,断断续续听见几句,是为了楼丝柔和忠勤伯小儿子的婚事。
她目光微转,落在身侧的楼丝柔身上。
少女正蹙着细眉,对着满架衣裳反复挑选,神情纠结于款式好坏,倒像是全然不在意未来的夫君会是何人。
楼序宁心中暗自思忖。
忠勤伯一心为国,得庆阳帝器重,其小儿子更是品行端方,束发之年便展露才华,前些日子还在院试中拔得案首,前途无量。
上忠勤伯府提亲的人家踏破门槛,可也不知李氏同忠勤伯夫人说过什么,以致伯夫人偏只认定楼丝柔这个儿媳妇,愣是将其他提亲者全都婉拒了。
若是能等三伯楼成周归京任职,顺利交换庚帖,于楼丝柔而言,也算是个难得的好归宿了。
“大姐姐,你瞧这两件,不管是款式还是料子,跟你都最般配了。”
楼丝柔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楼序宁思绪回笼,垂眸见对方捧着衣裳料子贴在她身前,细细对比。
一件偏红,能突出楼序宁姣好的面容,衬得她皮肤胜雪,另一件偏素雅,能凸显楼序宁周身清冷的气质。
比对半晌,楼丝柔却先将素雅的那块放到一旁,仰着小脸道:“大姐姐,你平日里总穿得太素净,今儿难得来挑新衣裳,就选这件艳一些的吧,定好看。”
原来挑挑拣拣那么久,是为了给她选衣裳。
楼序宁心中触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浅笑,声音柔和下来,“那就这件。”
不料,她的手还未碰到衣料,一道身影突然横插过来,将衣裳夺去。
楼序宁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一道尖锐又蛮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件衣裳我瞧上了!”
这个声音,楼序宁认得。
她收起眸中的柔和,扫向来人。
只见那少女浑身缀满金银饰件,下巴扬得老高,看向她们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果然是昌平侯府千金,沈姝蕊。
沈姝蕊也是昌平侯与爱妻所生,与先前同她定下婚约的侯府二公子沈裕,是一对双胞兄妹。沈裕都被宠溺成一个十足纨绔,更别提这府中独一份的嫡小姐。
沈姝蕊自恃昌平侯府嫡女的身份,平日里作威作福早已成习惯,性子嚣张跋扈得厉害。旁的世家公子小姐不愿为这点事与昌平侯府结怨,大多不敢招惹她,对她向来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违逆。
“沈家姑娘…那明明是我们先看中的…”楼丝柔纵有心气,却也忌惮沈姝蕊的不好惹,话音越说越弱。
“我看上,自然就是我的。”
沈姝蕊一声冷嗤,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楼丝柔,转眸看向她身旁。
见是楼序宁,眼底的轻蔑更甚,语气里的讥讽更是不加掩饰。
“哟,这不是咱们大邺鼎鼎有名的才女,那位无父无母的楼府大小姐吗?”
“沈姑娘这书怕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难道不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楼序宁冷着声线,毫不退让地反问。
沈姝蕊本就不喜楼序宁那副顶着个才女名号,对谁都疏离淡漠的清高样,更何况这人先前严词拒了兄长的婚约,转头就攀上齐王这座靠山,如今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她。
于是沈姝蕊积压的不满在此刻瞬间翻涌成满心恼怒。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陡然拔高,阴阳怪气道:“皇上不是下了旨,让你全权查我父亲的案子?现在我父亲还昏迷着,你倒好,有心思在这锦绣阁买新衣裳!怎么,你是想抗旨不遵?!”
楼序宁轻轻笑了一声,只慢悠悠道:“沈姑娘有所不知,皇上已命齐王接手你父亲的案子。”
“你这话出口,难不成是想治皇子一个迕逆父命的罪?这可不是玩笑话,真被上头听见,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你!”
沈姝蕊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脸色霎时褪尽血色,“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强撑着怒意,尖声道:“一口一个齐王,谁知道你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攀到如今的位置!”
“沈姑娘,最好谨言慎行。”楼序宁的脸瞬间沉下,语气变得冷冽刺骨。
“怎的?” 沈姝蕊见她脸色难看,反倒找回了些底气,刻意扬起下颌讥讽道,“难不成,你这是心虚了?”
“沈家姑娘的作态,还是如此随心所欲。”
不等楼序宁开口,一道沉厚平稳的妇人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块巨石投入沸水压下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墨色绸缎袄裙,鬓边簪着银玉簪的仆妇,正踩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走来,周身透着常年居上的沉稳气场。
楼序宁自小在宫中伴读,对宫里的老人熟稔,只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宣贵妃身旁最得力的掌事高嬷嬷。
嫔妃身边的嬷嬷若无关紧要的事,从不会出宫闲逛,高嬷嬷今日怎会出现在锦绣楼?
宫里的首饰衣裳本就是上上品,她来这不可能是自降等级,单纯为贵妃买新衣裳……
念头未明了,高嬷嬷已迈步停在她面前,动作恭敬却不谄媚地行过一礼,开口道:“楼姑娘,贵妃娘娘请您进宫一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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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