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斜切进逾星书斋,微风追着光的脚步悄然溜进了储藏室内。浮尘如金铂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沉郁气息。
温星燃正在整理书店储藏室,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硬壳本。灰尘呛得他打了个喷嚏,翻开泛黄的内页,一组熟悉的照片跃入眼帘——是他二十五岁时拍的《旷野》写真集,镜头下的青年赤足站在戈壁滩上,落日熔金淌过流畅的脊背,锁骨凹陷处还沾着细沙。
“还留着这个?”沈逾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水汽氤氲中,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温星燃把写真集倒扣在木箱上,耳尖发烫:“早忘了,不知道哪个读者捐的。”其实他认得这本金边精装版,是当年出版社送的样刊,扉页还有他潦草的签名。那时的他总说“身体是艺术的画布”,如今再看,倒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对了。《旷野》正在拍卖。”沈逾白递过热可可时说。
温星燃划开手机,接过热可可,“温先生早年写真集拍出百万高价”,标题旁的配图正是《旷野》里那张戈壁落日照,右下角的签名被放大到模糊。“疯了吗?”他戳着屏幕,“这册当年定价才两百八。”
沈逾白凑过来看了眼,指尖划过拍卖页面的竞价记录:“已经拍到一百二十万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买家是赵坤的助理。”
温星燃的动作顿住了。赵坤——那个当年用偷拍照抹黑他的天成老总,如今竟成了他绝版写真的收藏家?“无聊。”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却在转身时碰倒了书架上的《茶经》。书页散开,夹着的书签飘落在地——是张他婚后拍的生活照,穿着沈逾白的羊毛衫,蹲在向日葵花田里傻笑,眼角的细纹比任何光影都要鲜活。
“别理他们。”沈逾白捡起书签,夹回书里,“反正你现在也不拍这些了。”
话虽如此,第二天还是有记者堵在书店门口。长焦镜头像黑洞洞的枪口,温星燃裹紧沈逾白的大衣,听见他们在喊:“温先生!请问您对旧作天价成交有何感想?”“会考虑复拍吗?”
沈逾白把他护在身后,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私人藏品交易与本人无关。”直到坐进车里,温星燃还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扯了扯衣领,忽然笑出声:“早知道当年多印几册,现在能给书店换个新书架。”
沈逾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不许胡说。”他记得拍《旷野》时,温星燃在零下十度的戈壁滩上冻得嘴唇发紫,回来发了三天高烧。那些照片里的光,都是用体温焐热的。
温星燃的经纪人带着个密封袋来访时,沈逾白正在核对进货单。“粉丝寄来的,”经纪人把袋子推过来,“说是在旧货市场淘到的,让您看看是不是真的。”
拆开防潮纸,露出本磨损的《边界》写真集。这是温星燃婚前一组大尺度作品,镜头游走在光影与肌肤之间,扉页印着他当年的宣言:“身体的边界,从不由他人定义。”
“是真的。”温星燃的指尖抚过磨损的书脊,“这是初版,后来因为争议太大,出版社召回重印了。”他忽然想起拍摄时的争执——摄影师坚持要他赤身站在冰湖里,他咬着牙泡了半小时,出来时膝盖全是青紫。
沈逾白的目光落在某张跨页照上。月光淌过温星燃绷紧的后颈,蝴蝶骨像欲飞的蝶,却在尾椎处有个极小的创可贴——是被冰碴划破的伤口。他忽然起身,从储藏室翻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样刊,从《旷野》到《边界》,每本扉页都有日期标注。
“你什么时候藏的?”温星燃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说不再拍这些那天。”沈逾白拿出本《边界》,翻开夹着的便签,上面是他娟秀的字迹:“2020年3月15日,燃说‘这些光太冷了’。”
温星燃忽然。他刚拒了个艺术电影的裸露戏份,窝在沈逾白怀里看老电影。屏幕里的女主角说“有些风景,看过就够了”,他忽然喃喃道:“我想拍点暖的。”从那以后,他的镜头里多了书店的晨光、花田的落日、沈逾白煮咖啡的侧脸,再没有一寸肌肤需要暴露在凛冽的光影里。
自称“资深粉丝”的年轻人出现在书店时,温星燃正在打包公益捐赠的旧书。对方戴着黑框眼镜,怀里抱着本塑封完好的《旷野》,手指紧张地抠着书角:“温老师,能帮我签个名吗?我爷爷是您的老粉,他说这册比黄金还值钱。”
温星燃的笔顿在扉页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身体是艺术的画布”那句话上投下光斑。“别让它值那么多钱。”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添了行小字,“重要的是里面的光,不是价格。”
年轻人愣了愣,忽然红了眼眶:“我爷爷说,当年看您的写真,才敢告诉家人他喜欢同性。”他指着戈壁照,“他总说,您站在那里,像在说‘做自己没关系’。”
温星燃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下。他想起拍这组照片时,确实收到过很多类似的信——有人说终于敢穿喜欢的裙子,有人说跟父母出了柜。那些他以为早已褪色的光影,原来一直亮在某些人的生命里。
“这个送你。”他从书架上取下本自己写的随笔集,里面全是婚后的生活照,“这个不用花钱买。”封面上的他穿着围裙,正把烤糊的饼干塞进沈逾白嘴里,眼角的笑纹比任何写真都要生动。
年轻人走后,沈逾白从后院进来,手里拿着剪枝刀:“刚才那人,就是拍下《旷野》的买家?”
“嗯。”温星燃点头,“但他不是为了炒价。”
沈逾白没说话,只是把修剪好的向日葵插进花瓶。金黄的花盘朝着光,像无数张笑脸在摇晃。“你的光,”他忽然说,“从来都不在那些照片里。”
赵坤的私人拍卖会在深秋举行。当《边界》写真集被推上展台时,沈逾白坐在最后一排,指尖转动着茶杯。拍卖师的声音亢奋:“温星燃巅峰之作!全球仅存五十册!起拍价八十万!”
举牌的手此起彼伏,价格像坐火箭般飙升。温星燃的经纪人发来消息:“赵坤想逼您出面,他说您来了就捐出拍品。”沈逾白回了两个字:“不必。”
他记得温星燃说过,拍完《边界》后,他把所有样刊都锁进了保险柜。“不是怕被骂,”他当时枕在沈逾白腿上,声音闷闷的,“是怕多年后看,觉得那不是我。”如今想来,那些被天价追捧的光影,不过是时光留下的标本,真正的生命力,早就在他选择温暖的那一刻,迁徙到了新的土壤里。
最终以两百三十万成交时,沈逾白起身离席。车窗外飘起细雨,他忽然让司机改道去了摄影棚。温星燃正在拍厨具广告,穿着米色针织衫,系着格子围裙,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镜头里的他正在教小朋友打鸡蛋,蛋液溅到鼻尖也不在意,眼里的光比任何聚光灯都要亮。
“收工了?”温星燃看到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伸手把沾着面粉的手指往他衬衫上蹭。
沈逾白捉住他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拍得怎么样?”
“NG了八次,”温星燃吐吐舌头,“小朋友总往我兜里塞糖果。”他忽然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比拍写真轻松多了,不用背台词,不用冻得发抖,还能偷偷吃道具。”
卸妆时,温星燃对着镜子扯掉假睫毛。没有眼线的眼睛眯成月牙,没涂口红的嘴唇带着点心形,连额角那颗被粉底盖住的小痣都冒了出来。“你看,”他指着镜中的人,“这个才是正版,那些都是盗版。”
沈逾白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镜中的两个身影挨得很近,一个穿着沾满面粉的围裙,一个衬衫袖口沾着奶油,却在目光交汇时,漾开同样的温柔。“嗯,”他说,“这个是限量版,只在我这儿发售。”
后来温星燃搞了个“旧物交换”活动。有人用泛黄的磁带换走了他的随笔集,有人用老式相机换了本《边界》复刻版——是他授权出版社重印的删减版,所有大尺度镜头都换成了拍摄花絮:他裹着军大衣吃泡面的样子,在戈壁滩上给仙人掌浇水的样子。
“为什么要重印?”沈逾白看着他在复刻版上签名,忍不住问。
“因为有些光,”温星燃写下日期,“不该只值百万。”他想起那个年轻人的爷爷,想起那些藏在信里的勇气,忽然明白绝版的意义从来不是天价,而是某些瞬间能穿越时光,轻轻推一把正在犹豫的人。
活动快结束时,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又来了,手里捧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他爷爷与《旷野》的合影——老人坐在轮椅上,怀里的写真集被翻得卷了边,照片里的他和现在的温星燃一样,眼角有了温柔的细纹。
“我爷爷说,”年轻人指着相册里的婚礼照,“这才是最好的绝版。”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穿着同款西装,在向日葵花田里笑得一脸灿烂,正是温星燃和沈逾白的荷兰婚纱照。
温星燃的眼眶忽然热了。他想起拍《旷野》时,总觉得要站在世界中央才够亮;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光从来不在镜头里,而在沈逾白递来的热可可里,在读者写下的许愿签里,在每个平凡日子里,掌心相贴的温度里。
打烊后,沈逾白在整理捐赠箱时,发现了那本天价成交的《旷野》。内页夹着张便签,是那个年轻人的字迹:“爷爷说,让它回家。”
温星燃把写真集放进储藏室的铁盒,和那些样刊并排。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身体是艺术的画布”那句话上流淌。他忽然笑了,原来所谓绝版,不是再也无法复制的光影,而是某些瞬间一旦被珍藏,就会在时光里长出新的生命——就像他和沈逾白的故事,从茶馆的初遇到书店的相守,从来不需要昂贵的标签,却早已成为彼此生命里最珍贵的绝版。
沈逾白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储藏室的旧书散发着油墨香,铁盒里的写真集沉默地躺着,而他们交握的手上,戒指反射着月光,像在诉说:最好的收藏,从来不是锁在玻璃柜里的标本,而是此刻真实的拥抱,和往后无数个,能一起醒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