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梅姬生日宴后的第三天,随着斗牙王携礼而至,位于森林中的御所才再度迎来了喧嚣。
半妖与人类的侍女们躲在廊柱后,艳羡地看着各色精美布料与上等和纸铺满了宴厅。见梅姬垂眸不语,斗牙王难得地主动上前,试探地牵起她的手,像过去那样拢在掌中。
“梅姬,”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和缓,“这次是我不好,让你空等了。”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日我本已折返,却在城外偶遇人类车队遭受恶妖袭击。你也是知道的,我向来见不得弱小受欺。”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眼底不自觉地泛起光亮:“那位十六夜公主……当真与众不同。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始终挺直背脊保持着姬君应有的仪态。直到亲眼见我斩尽恶妖,才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怜惜,“她醒后得知我要走,那双含泪的眼睛……哀戚难掩。她的车队损伤惨重,贴身侍女亦遭不测……那般情景下,我实在难以弃她于不顾。”
梅姬静静地听着,被斗牙王握在掌中的手冰凉且没有一丝颤抖。待他炽热地叙述告一段落,她才缓缓抬起头,看着斗牙王比平日明亮许多的眼睛,唇边凝起妥帖的笑:“原来如此。”
她柔和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怨怼,“大人路见不平护佑弱小,何错之有?那位十六夜公主遭此大难……着实令人怜惜。您能妥善安置免她流离,是应当的。”
斗牙王闻言松了一口气,紧握她的手也放松了几分,脸上带着被理解的欣慰。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带着露水的梅枝,“回程时见此梅凌寒独放,便想起了你。”
梅姬维持着完美无瑕的笑容,柔顺地接过他递来的花枝轻轻嗅了嗅,仿佛全然接纳了他的解释与歉意,指尖却在广袖下悄然蜷缩。
斗牙王只略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梅姬恭敬地目送他腾云远去,平静地下令侍女停止备宴,随后将自己关在屋内直至入夜。
深夜时分,她方唤了小婵进屋服侍。待妖术隔绝了声响,她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
“小婵,烦请禀报仙姫殿下……”
梅姬思忖着斗牙王白日里所有不同寻常的表现,缓缓道:“……十六夜公主之于斗牙王,恐不简单。”
“……你说,人类公主?”
凌月轻拂着蜷缩在夜刃怀中熟睡的幼犬,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殿下。”跪在下首的月刃恭敬垂首,喉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将身体重心悄然后移。
“……呵。”凌月冷笑了一声。下一瞬,狂暴的妖气如同飓风般轰然席卷了整个寝殿!妖气所过之处,帷幔撕裂、器皿迸碎,月犬族侍女们纷纷踉跄倒地。在一片狼藉中,唯有月刃仍勉力维持着仪态,低声劝道:“殿下息怒,小殿下尚在休息。”
凌月的目光掠过儿子杀生丸恬静的睡颜,胸口剧烈地起伏缓缓平复。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月刃迅速打了几个手势,侍女们强忍着恐惧匆匆收拾残局,随后便屏息列队安静退下。
殿门合拢的刹那,凌月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由着月刃搀扶着坐倒在御座之上。她握住月刃的手再次深呼吸,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我当年,怎会选了如此蠢物来做西国的王!”
月刃沉默地立于御座之侧,以身躯支撑着凌月。凌月闭目良久,才疲惫道:“与豹猫族这一仗……胜得惨烈。若非那人类女子的建言,伤亡恐怕还要再多上三成。如今西国百废待兴,正需强者坐镇休养……可他竟……”她的视线转向酣睡的杀生丸,话音末尾竟隐隐带上了磨牙的咯吱声。
接到母亲的眼神,月刃沉默片刻,终是上前轻柔地顺了顺凌月紧绷的脊背。凌月身形先是一僵,随即缓缓松弛下来。待月刃收回手,她又静坐半晌,才长长吁出了胸口的郁结之气:
“还有何事需报?”
“殿下,”月刃转到她面前重新跪下,双手奉上一根素银长簪,“此乃梅姬夫人呈上之物。”
凌月挑眉接过,指甲利落地剔开蜡封,自中空的簪体内抽出一卷和纸薄笺。随着目光扫过其上字句,她周身凝滞压抑的气氛悄然一松,神情却愈发深邃难测起来。
“……好一个梅姬。”她低声自语,指节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物’尽其用么……”
……
“夫人,这件袿衣就这样收起来吗?”小婵有些惋惜地看着衣架上那件华美的梅花纹袿衣,“多好看啊……您不再多穿穿吗?”
“……不必了。”梅姬描眉的手一顿。看着镜中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清晰地补充了一句:“情爱既已无用,便该思量如何取舍。无论是这件衣裳,还是我这个人。”
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梅姬就像在审视一件即将上呈的武器:“……会有人,愿意好好‘用’它的。”
……
半月之后,斗牙王再次来到梅姬的御所。见他神情惆怅,一坐下便连灌两杯闷酒,梅姬停下了倒酒的动作,柔声道:
“大人……闷酒伤身,我想十六夜公主也不愿见到您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才不在意,”斗牙王撩起眼皮,沉沉看梅姬一眼。见她笑容依旧,才深吸了一口气,苦闷道:“……她怕我。”
梅姬心念一动。她重新执起壶,为斗牙王再次斟满酒杯,“大人,您这便是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了。”
见斗牙王目光投来,她微微一笑,眼中是全然的诚恳,“十六夜公主乃是人类城主之女,自幼长于闺阁之中,何曾见过您这般叱咤风云的大妖?您斩杀恶妖时自是英姿勃发,可在她眼中却是令人敬畏……她怕的并非您本身,而是您所代表的、人类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啊。”
“哦?”见斗牙王来了兴致,梅姬垂首掩去眸中冷静的算计,循循善诱道:“敢问大人,您是想让她继续畏惧您,还是……希望她能将您视作可以信赖与依靠的存在呢?”
斗牙王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自然是后者。梅姬,你素有巧思,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
梅姬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温柔,“依梅姬浅见,大人当以常情近之,以凡物动之。”
“你细细说。”
“是。”梅姬浅笑道:“所谓以常情近之……便是请您暂且收敛妖气与威仪,不妨化作寻常武士的模样再去探望。与公主谈谈罕见风物,听听她的琴音,赏赏她的画作。让她逐渐习惯您的存在,视您为一位……特别的、令人心折的友人。”
“而以凡物动之……以十六夜公主之贵,何等华服美饰没有见过?如今公主人在病中,若您能为她寻来些适口美食,这份熨帖心意会让她觉得……您是懂她的。”
斗牙王听得怔住,看向梅姬的眼神充满了惊叹与难以言喻地复杂:“梅姬……你竟能思虑至此……我……”
梅姬适时地低下头,姿态谦恭至极,“大人于梅姬有再造之恩。能看到大人得偿所愿便是梅姬最大的心愿。只要大人不嫌弃梅姬愚钝,梅姬愿为您与公主殿下……略尽绵薄之力。”
……
十六夜公主敬启:
闻殿下惊遇险厄,幸得大人护佑,身心无恙,妾心稍安。大人乃当世豪杰,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能得他倾心相待,足见殿下品性高洁,非同凡俗。
世间流言如刀,然真情坚逾金石。殿下既已抉择,万望珍重自身。若有任何需助之处,妾虽力薄,必当竭力周旋。大人处妾亦会从旁关照,倘有外间变故,定当即刻知会殿下。请殿下安心静养,勿为外物所扰。
——斗牙王大人之故友,梅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