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她掌上 第28章 命在垂危

若说京城之大，谁的日子过得最是担惊受怕，那么人人都会凑过来小声说句：楼家呗。

说起这楼家，可谓是系全家于枯草之上，稍有风声便摇摇欲坠。

大前年皇后生了场病，天子触怒责令太医院细心医治，并下令全京城斋戒两日，挂祈福彩带为皇后祈祷。

皇后迟迟不醒，竟到了喝不进药去的地步，陛下着急连夜前往，在椒房殿亲侍疾病。

正是心怀怒火按捺不发的时候，偏偏户部出了差池，陛下便杖责户部三位主事官员，为首的就是楼家。

楼家本是后起之秀，幸得四代奋进才步入一流世家，如今做事的楼大人遇事糊涂，倒不似儿子聪明得力。

谁知道一年后，楼家被谢家退了亲事闹的满城风雨，谢家转头就同嘉远公府阎家拉扯不清，一番刺激之下户部尚书的独子楼安竟弃了仕途，丢了荫庇，转头便去了西北边关从戍卒做起。

楼夫人楼婕书从来如孔雀般张扬鲜艳的人，立时老了几岁，发间添了旧色，眼睛都不似从前光亮了。

别说如往常闲暇时聚会了，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青菩寺请回了玉圣观音，自此吃斋念佛，人也比从前沉默了。

瞧着手掌中即将焚至尽头的香烛，她恍惚地放进香炉里，对着观音敛身拜拜，这才转身对着观音像坐在蒲团上。

手中滚动着菩提子，早已绞掉蔻丹染的长甲，此时一双素净的瘦长手毫无纹饰，就差绞掉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门外不堪忍受的男人终是咬着牙闯了进来，他一把扶起妻子，斥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真把家里搞的乌烟瘴气的，女的作姑子男的当和尚才好吗？”

女人刹那间睁开眼，她无力地偎在怀里，怅然地说：“若是女的作姑子，男的当和尚能换的我儿平安归来，我也甘愿了！”

男人叹口气，他瘦瞿凹陷的双颊更是不好受，他拖着妻子离开这香灰弥漫的地方。

他边走边细心哄着说：“我知道你不好受，儿子是从你身上掉下的一块儿肉，你怎会不疼他呢？可叹他的娘老子在这里为他受苦受难，那个畜生小子倒是快意恩仇一走了之了！”

楼婕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挣扎了一下，哭骂道：“从小我便把他当做个活宝贝儿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我？这个小子丢了爹娘、家业，负气之下跑到那蛮荒之地受风沙战乱！他以为自己这般做了良心上会安，那里想着自己爹娘是死是活？这就是个上辈子没还完的账，今生今世同我做了母子讨债来的！“

楼父提提眉头不住眨眼，忍着眼眶中的热泪，压下喉头的苦涩，说道：“天生这讨债鬼，同我们做冤家！婕书，事已至此便权当没这个儿子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死，再不过问了！“

“我倒是想狠下这等心肠，可叹十指连心尚且受不得拔甲之痛，我便这么一个啊！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我悔不当初啊！何必为这个傻孩子图谋？就让他自甘堕落同那声名狼藉的琅侯做女婿吧！他难道不晓得韩笠都能把唯一一个儿子推出去顶罪，腰斩弃市无人收尸吗？”

“这个混账偏知道苏华那女孩儿是个好的，竟不知清河郡主的狼子野心吗？因他一人难道要让楼家一起巢倾卵覆吗？“

楼婕书哭到失语，几近不能呼吸，竟因短暂窒息昏死过去……

白棋方落定，黑子便势如破竹般落下，一连将他几子吃尽。

阎鸻敬撑额不语，瞧着局势迟迟不能抉择。

圣上抬眸瞧他，将他的游移不定尽收眼底，不久才出声说道：“还在为孩子的事忧心？“

阎鸻敬这才抬头，展露出自己熬红的眼睛和眼下的青乌。

他嗫嚅地试图开口，最终又闭了嘴，专心下棋。

“担心就担心，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朕知道你就这么一个孩子，你也是，年轻时听一介妇人跋扈之言，竟真的废后宅衍嗣，纵然如此，合该听朕一言当初如朕一般多生几个。“

“陛下又在打趣臣了，孩子哪里是强求就能来的？当年婚姻嫁娶，臣向有容发过誓言，今生誓无异腹子，如违誓言短折而死！年轻时的戏言尚且言犹在耳，何况生死大誓？臣命中只此一支血脉也无妨，怎可同国体并论呢？“

圣上笑笑，捋捋美髯稍作思虑便说：“是啊，国体社稷怎可戏言？”

“朕贵为天子，不敢心有偏私，虽有匹夫一人之爱顾，却要顾全许多啊，怎能同你一般肆意？夫妇衍嗣，方能振兴家国啊！”

旗子随着棋手而游走，“如今朕有心历练青年才俊，国朝不能一日无才庇佑，恰如烛火不能无人添油加捻！”

“朕不是不知晓楼家闹的鸡飞狗跳！正是知道楼家夫妇爱子太过，才要恩准楼家子的请命……爱子太甚就是溺子了，真希望他们能明白朕的苦心，青春年少贵家子，有才便会心生狂妄，恃才傲物的青年子弟短折而死的不在少数吧！这些道理朕说与你听，你回去劝劝有容，她这样，让朕也是难做啊……“

阎鸻敬点点头，不敢丝毫迟疑地说道：“臣不涉朝局素来同楼家没有相干，从前只觉楼家纵子失寸才酿此祸，如今看来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啊！”

“母亲大人在世时便屡屡训诫臣夫妇二人，家中子弟当于世间历练，绝不可一味娇养，宁不入仕为官也要先学做人。伯熠这个孩子让臣夫妇抚养，是教坏了的！臣惭愧啊！“

皇帝握着一盏香茗呵呵一笑，他慈悲宽容的脸上瞧不出阴影。

待转头看看窗外，镂空的格子窗导引着光束照入，落在墙壁上便映刻着一幅喜鹊登春图。

随着时间演推，光束也在流走不定，角度转折之下动态之感栩栩如生。

“子瞻啊，你是个明白人，朕从来对你不会多心，只是明白人于私宅之内也不能做个糊涂家翁啊。”

“京中事朕只是过一遍耳目，并未留心些风言风语，可前些时候朕听到个实在不像话的，如今便要主持公道好好审你，你妹夫的遗孤是如何安置的啊？”

“说来咱们一家子都是亲戚血脉，姑母大人当心肝儿疼的孩子怎么被赶出去了？像什么话啊，外人看咱们的笑话不是？闹的这么不好看，断然又是有容的错吧！”

皇帝勾着嘴角戏谑地揶揄他，阎鸻敬面露难色，一脸尴尬地开口：“这……这件事终归是我们夫妻二人做的不好！家中事些许瓜葛不是牵涉这个就是牵涉那个，有些事哪里是能说清楚的？”

“说来都是女孩儿们渐渐大了，各有了想法，是时候给她相看人家了，这才，这才预备出去……“

“哦？那个女孩子朕是见过的，朕颇为诧异，一个女孩子太过于安顺，不言不语地就坐在那里，看着真不像是姑母大人养出来的……相貌嘛倒是在一众年轻孩子里拔得头茬，皇后说瞧着像她父亲不多。”

皇帝言此话锋一转，叹息道：“唉！瞿玠也是可惜了……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做人做官名声都好，还是朕新朝钦定的第一个探花！若非是寒门子弟，没有前辈赏识、妻族提携，朕也不会让他去做那新政的马前卒。”

“最后说来，是朕用人猜疑才招致新政势弱、不堪推行……不过此人姻缘美满，也算是十全十美才招致了天妒英才啊！“

阎鸻敬心中有愧，想着当年自己暗中授意旧相识们推诿新政，给新官上任就无的放矢的瞿玠增添了巨阻，才招致他腹背受敌，孤臣面北，弃罢幽州……

一时之间他嘴也张不开了，草草说道：“是了，是了！可惜我这个妹夫，临终前最放不下的还是他和小妹的孩子啊！“

皇帝心血来潮，那双丹凤眼一眯，忽然提起兴趣，笑着说：“朕为这些儿女们赐婚可好？殿试后朕有意嘉奖良才，本来还举棋不定，不敢妄然插手婚姻大事，如今再想便是最好的彩头！如何啊？“

阎鸻敬笑笑，说道：“儿女们自有儿女们的姻缘，陛下愿意为他们牵线搭桥便是天大的恩赐了！何愁贤才不尽收陛下彀中呢？“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阎鸻敬说：“你啊你啊！老狐狸一个！今天朕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实情的，还想看你焦灼几日呢。这样看来天意如此朕也扭转不了啊！“

阎鸻敬赶忙提着一口气，扑通跪在地上压低身量，静候圣音。

皇帝眯着眼，笑容缓缓收敛，孤寒之意慢慢攀上他的肩头，冷鸷凶狠地瞧着那喜鹊傍枝，低声说道：“南省近况不好啊！水患并非天灾而是**，贪官污吏们层层盘剥，治理大江的资费根本不足以支撑堤坝修缮、疏浚沙於！”

“南省总督卞天波竟在各水脉分支上大行悖逆之事，林尽水荒，上好的木材修作他的总督府，竟狂言同天子之居比肩！伯熠上密折说，水患正是如此而生，水冲毁了田地淹死了春苗，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公仓义仓的粮米被贪官们转移，天价卖出！才招致饥民饿殍满地，人竞相食！“

阎鸻敬被惨剧震惊，他无力的跪在地上更是糟心。

“人死太多了，多到扔进江里都填不进去，伯熠斩杀了一众贪官污吏和不作为的官吏们，缴了足够的钱财粮食，征调了力夫填补妇女，这才将堤坝修好，疏浚洪灾，抚救灾民。可水退了，瘟疫就大起了，他……感染了疫病，如今还没有好，但好在危机之时已救了回来，不会有大碍的！“

皇帝将这一切说尽，才发觉阎鸻敬已默然落泪，他叹口气亲自将他扶起，安抚道：“伯熠是个尽忠尽责的好孩子！朕生了这么多的儿子，竟没有他一个得力！你有福气啊，你们阎家有这么一个好儿郎便能屹立不倒了！”

“待他完完整整的回来，朕自不会亏待他！官职、姻缘、荫庇，只要是他要的，朕不会吝啬！他为朕坐稳江山，赴汤蹈火了，朕会将他留给储君作肱骨之臣的！“

闻之，阎鸻敬顿时摸了泪水，说道：“小子怎堪陛下如此深恩托付？陛下折煞臣一家了！为君为国，臣等死不足惜，怎敢贪图这富贵而负陛下？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皇帝倍感欣慰，满意地捋捋胡子，让他退下。

他手握着宦官大监成燮呈奏上来的一封密折，拆开细细看取，那几个字格外刺眼：世子危急，已定后事、报备家书……

他张开嘴，身形踉跄了三分，幸而成燮稳稳扶住他才免于祸端。

他握着这份奏折，心下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思虑，眸中的光彩渐渐敛灭，最终还是强打起精神，起身走到御桌前，下密诏遣太医院国手秘密前往救治。

“成燮……朕真是没有法子了……当年没能保住朕的嫡子已造成如今许多祸端，如若朕再没了世子……那朕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朕对他不起，他还如此年轻，为了朕的江山社稷……他还没有成亲没有子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