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湛打量着身处的茅屋。
屋顶是厚厚的茅草,四周是坑坑洼洼的土墙,已是深秋,虽不见房子哪里有缝隙,深秋的劲风如刀子一般,一缕缕往屋子里钻。
屋内陈设极其简朴,也都是破旧的风格。一副桌腿长短不一,用起来直晃的桌椅;一个装满杂物的柜子;还有他身下这张,一动就会发出声响的木床。
他用左臂撑起身子,在晃动的木床上坐起,尽管已尽量小心,扯到右肩伤口时传来的刺痛感,仍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痛感将他的思绪拉回数月前。
魏王于京城发动政变,朝廷虽火速平定了叛乱,魏王世子及其党羽却逃出京城,据探子来报,就藏匿于许州一带。
他奉旨追查,在许州边界却遭遇逆党埋伏,右肩被伤后又与部下走散。最终逃亡时晕倒在河边,醒来后便在这里了。
算起来,到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
“吱呀呀”一声,腐朽的木门被推开。
沈容湛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名年轻妇人端着碗进来。她身着深蓝色窄袖粗布衣,布料被水洗得已泛了白,头发用一根木筷盘起,十分利落。许是刚做完饭,脸上还带着柴火灰,五官看着端正清秀,尤其是一双眼,沉静的如同湖水一般。
此人自称姓林,是村中刘家的媳妇,家中还有她的夫君以及婆母。
她将碗放在桌子上,轻声道:“公子,我扶你下来吃些粥吧。”
沈容湛将打量的目光收回,微微颔首,“有劳林娘子了。”
他被扶着坐到桌子旁,顺着半掩的房门,正好可以看到一名老妇,正在门口不远处徘徊,时不时朝门内张望着,待对上他的视线后,又将目光移开,匆匆离开了。
“是我婆母担心,又怕打扰公子休息,故而只在门口看看,公子勿怪。”
“无妨。”
沈容湛记得他刚醒时,那婆子眼里总盯着他吃了家里多少米面,后来他给了些银两,那婆子顿时喜笑颜开,对他不分时宜的嘘寒问暖,生怕怠慢了,又总是说错话,渐渐在他眼前的次数便少了。
显然,这就是个无知村妇的做派。
而他眼前的女子,举止得体,落落大方,无半点扭捏之态,他身负剑伤,那女子对他的来历却能毫不过问。
这里最违和之处,便是眼前这人了。
身上是寻常村妇的衣着,懂分寸的比世家小姐、宫中女官还要强上几分。
他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况且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是如今落难,他不得不小心。
“我的伤好多了,想来过几日,便能自己下地走动了。”
闻言,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凝住,不过瞬间,恢复如常。
沈容湛将此尽收眼底。
女子抬眸看向他,眼中似闪烁着星光,雀跃道:“那真是太好了。”
……
夕阳渐渐落下,给深秋更添上一抹凝重。
应瑶望着四面的高山,借着夕阳余晖,还能看到山上繁茂的树木,以及大块凸起的石头,环顾四周,这里便像个巨大的牢笼。
夕阳走到山的背面,到了晚上,这些山体便似化为巨大的凶兽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微动唇瓣,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应瑶,你一定要出去。”
“翠儿,杵在那干什么!晚饭烧好了吗?”
石阶上,刘婆子叉着腰,朝这边喊。
应瑶回过神,“就来了。”
林翠儿这名字,是应瑶编来骗刘婆子的,饶是过了几个月,应瑶还是不太习惯这个名字。
刘婆子的眼恶狠狠扫过应瑶,似要将她身上剜下一块肉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都已经嫁给我儿子了,就应当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逃,老婆子的手段你是见识过的。”
刘婆子这话是在点她。
自屋里养伤那人时不时给刘婆子些银子后,她骨子里那对权贵的畏惧与谄媚,便全显出来了。怕怠慢了贵人,自己又不敢去照顾,生怕露了怯,便让应瑶去。
一个貌美的妙龄女子,和男子共处一室,何况应瑶还是被拐来的,本就有异心,从前便逃跑过几次,要不是井山村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往村外,怕是早让她跑出去了。
即便应瑶已经打扮的灰头土脸,刘婆子也总是不放心。
每次应瑶进去,刘婆子都不让她将门关紧,总要远远望着,才能安心。
应瑶一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边揉着眼睛,委屈道:“娘说这话可是诛我的心,我家里发了大水,若非娘救我,哪里有容身之所?从前逃跑,也不过是想着去找家里人,自我和成郎成婚后,便再没有过二心。此番去照顾那贵人,也不过是想着家里困难,给家中赚些钱,娘若是有疑心,我不再去了便是……”
双眼被她揉得泛了红,最后生生挤出几滴泪来。
那人出手极为阔绰,不过短短七日,给的银子便有足足几十两,足够刘婆子一家吃好几年了。
刘婆子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家中本就捉襟见肘,她又想早日抱上孙子,到时少不得要花钱,怎能放过这天上掉银子般的机会。
刘婆子怕她当真恼了,又觉得那人出手如此阔绰,如何也不能看上一个嫁过人的村妇,忙劝道:“你瞧瞧,不过是说你两句,这些天我在门口看着,还不是怕你被人欺负了。”
说着,为了安抚她,刘婆子自己烧起火做了饭。
晚饭极为简单,刘婆子熬了锅面汤,汤里浮着肉沫。这些肉沫还是托了屋里那位的福,刘婆子才舍得改善些伙食。
刘成喝着面汤,嘴角还时不时流下来几滴,他擦了把嘴,“翠儿,还有吗?我还要喝。”
这里令应瑶头疼的,除了刘婆子,还有个刘成。
他身量比应瑶还要高些,约摸高半个头,可心智却还如七八岁的孩子一般,听说从前是正常的,后来赶考试碰上了劫匪,挣扎时摔倒了脑袋。
他是刘婆子的眼珠子,应瑶只能顺着他,她留出一碗,将剩下的都盛给刘成。
不过一转眼,他那碗面汤又见了底。
应瑶正端着碗要进屋送饭,刘成扶着肚子跑过来,“翠儿,我还要。”
他吃了两碗,跑到这里时甚至还打了个嗝。
“你已经吃饱了,这碗是给客人吃的,明日再给你做好吃的。”
刘成嘟着嘴,“我不,我就要吃。”
见好声好气的跟他说不奏效,应瑶板起脸,道:“要是再这样,我可不给你讲故事了。”
她刚来时,刘成简直是个混世魔王,什么都得依他的性子,偏还是个孩童心智的傻子,刘婆子又对他极为溺爱,着实令应瑶头疼。
于是,应瑶便想了个法子,她从前在茶馆,总见外头有一群孩子扎堆在门口,一群孩子竟没了往日的吵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先生说书。
她料想,孩子大抵是爱听这些的,便试着将自己从前听到的故事讲给刘成听。每次只讲一半,若是他听话,第二日便会给他讲另一半,同时再给他讲半个新故事。
果然,自此之后刘成对她言听计从。
刘成垂着头,喃喃道:“哦,我知道了。”
应瑶压低了声音道:“记得别告诉你娘,在她面前,要按我教你的说。听话……今晚我给你讲两个故事。”
闻言,刘成眼中满是欣喜,高兴地跑开了。
打开那扇破旧的门,应瑶一抬眸,惊得几乎没端稳手中的碗。
她下意识望向屋子最里边的床上,本该睡在那里的人不知去了何处,目光扫过房间,只见那人正在桌子旁,左手撑着桌子,慢慢往前走。
那桌子离门,距离不过三尺。
他……有没有听到?
应瑶快速瞥了眼沈容湛的脸,确认他脸上并无异色,轻轻将碗放到桌子上,蹙眉道:“公子怎么这般早便下地了,若是扯着伤口可怎么好?若是公子想下地走动,叫我来扶着公子便是。”
她一副担忧的模样,仿佛方才瞬间的异常,都是因为担心。
“无妨,我已经好多了,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想来不久便可以离开了。”
想到白日里他说伤快好了,应瑶抠住桌角的指尖慢慢用力,娥眉微蹙。
“山路崎岖难行,公子还是再修养几日吧,我们也放心些。”
沈容湛目光掠过女子因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指尖,不过走了几步,肩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没再推辞,淡淡道:“也好。”
接下来的几日,刘家茅草屋附近,总能看到沈容湛的身影。行动尚还有些缓慢,瞧着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
“公子恢复的这般快,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全好了。”
应瑶低垂的目光不知盯着何处,有些失神地说道。
“嗯,还要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她抬起头,扯出个笑容,眸子里却是冷的。
……
白日里的村子总是热闹的,几名孩童追着一只黄犬,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追逐。
黄犬在刘家茅屋旁停下,舌头伸出,大口喘着气。
即使隔着段距离,应瑶仍留意到,那只黄犬脖子上挂着的布条尾端的一抹红。
她走过去,将那布条揭下,指尖接触到布条的瞬间,她便认出,这布料与屋里养伤那人的一样。
毕竟,杭罗在这个村子里,除了那人身上,别处哪里见得到?
布条展开,那尾端的红,原是那人用血写了个“简”字。
“简、简……”她喃喃念了两遍。
是那人的姓?还是名?
黄犬在村中食百家饭,除了村子里,时常也会跑到村外,有心者不难留意到。
原来他是想这样与外头联系。
不,绝对不止这一种方法。他想离开这里,她是留不住的。
心里有了主意,应瑶摸了摸黄犬的脑袋,轻弹了下它竖起的耳朵。
不远处的茅屋,门正半掩着,沈容湛刚进门,便听见一声犬吠。
他推开门,正看到应瑶蹲在那只黄犬边,神色慌张。
应瑶忙放开黄犬,站起身,将手中攥着的东西,藏于身后。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沈容湛,装成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只轻轻关上了门。
他一直记得,自己被救那日。
女子在河边发现了他,迷迷糊糊间,他看到女子发现他时慌张的脸。
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微弱沙哑的声音,她听到了,却未停下离开的脚步。
一开始,她是没想着要救他的。那后来究竟是为什么……
握住袖中匕首的手指收紧了些。
他现在不能容许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