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附属医院,急诊室。
白陆在门口来回踱步,晃得一旁的许昕眼晕。
他跟来只为躲个清净,却不想白陆看着那么大块头,竟能急得掉眼泪。
“昕哥,你说他们没事吧?这都送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他捏着手指,声带发抖:“要是白楠真出什么事...”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心脏又猛地一揪,痛苦瞬间席卷全身。
走廊的地板非常凉,他无助的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她会没事的。”许昕难得安慰一句。
往常这类安慰的话是绝不会从他口中说出的,毕竟对他来说,时间无法倒流,人死不能复生。
安慰是最无用的。
话音刚落,白陆就哭着抱住他的腿,一阵呜呜咽咽中他的裤腿湿了。
许昕面无表情的看着裤腿上的液体,还好只是眼泪。
然而刚放下的心因为白陆换姿势时拉出的丝,彻底裂开。
鼻、鼻涕...?
正当他极力忍住一脚踹开的冲动时,医生推着转运车出来了。
“你们谁是患者家属?赶紧拿她的就诊卡去大厅缴费,缴完费先去三楼排CT,拿到号后再去五楼彩超室取个号,一定要快!”
医生戴着口罩,语气格外严肃。
白陆快速抹把脸,起身按医生指示去大厅缴费。
“你来!”医生指了下许昕,示意他跟上。
“说一下患者窒息时长,是否有基础病,对什么药物过敏。”医生走到电脑旁敲敲打打,显然把他当家属了。
“大概两分钟不到,最后几秒表现出强烈不适。”
“其他不清楚。”许昕认真回道。
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们什么关系,怎么这都不知道?”
许昕:“...陌生人。”
“陌生人你跟来医院干嘛?!病人家长电话有吗?”
“没有。”
“......”
许昕被医生赶了出来,让联系白陆来。
谁知白陆正忙得跟头绊子摸不着北,到现在还没找到CT室在哪。
“你先过来,我去取号。”
许昕无奈叹气,从劈手刀开始,他就已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先问了导诊台护士,确认好CT室和彩超室的房号后,从侧面楼梯上至三楼。
电梯人太多时间很慢,还容易被人流搞乱方向,楼层不高的情况下首选步梯。
到了三楼后,跟随地上的指示条一路走到CT室,却没见到取号机。
他扫了一圈后发现取号机在CT室对面的分诊台旁,且没有任何贴纸提示,怪不得白陆找不到。
这儿的医院导引,比起北市来,着实垃圾。
“...刚休克的那个是被他掐的?”
“嗯,听说是亲姐弟...”
“真狠啊。”
“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也能理解。”
“我看未必,现在小孩懂得可多了,上一次我还遇到个杀了人,在医院叫嚣自己未满十四岁不用坐牢的呢,啧啧啧”
“唉现在的小孩......王医生?好的,这就来。”
“我也去?不是,他是不是觉得我们护士很闲啊......”
脚步声渐行渐远,病房重归寂静。
白楠缓缓睁开眼,鼻下的吸氧管怼的有点深,泛着痒意。
天花板上映着落日余晖,白炽灯外圈一道彩环,引人炫目。
刺得她再度闭眼。
两小时后,病房再次热闹起来。
“我的宝诶,你可吓死妈妈了,要没了你,妈也不想活了——”黄莹哭哭啼啼的趴在床边。
“行了,小狄不没事嘛,别跟哭丧似的。”
白华语气里尽是烦躁:“还是赶紧想办法看怎么跟宗爷解释吧。”
“咱们能怎么说?被留下问话的丫头是许家的,宗爷肯定信她。”
“她又不是本家的,再说了,姐弟俩闹着玩,火气上来了比划两招不很正常!昨儿还听宗爷提起小时候把他哥踢骨折的事呢...”
“白华!你真丧良心啊,他踢的不就是你爷吗?”
“那骨头后来不是长好了嘛,我爷也是的,非把事情闹大,搞得两家彻底掰了,临了更是一块好墓地都没住上——”
白华语气里多是对自家爷爷的不满,他心想:当初要是没闹大,现在也不至于跟孙子似的讨好宗爷,还落不到啥实际好处。
光让宗爷原配的娘家——许家,把好处吃尽了。
“等等!你说那个叫许昕的,有没可能是许家本家的?”白华压着嗓子小声道:“他一来就被宗爷安排住白陆那,听那些大厨说,昨天突然新增了很多忌口,食材也换了更高档的。”
“...我记得他上救护车了?”
“哎呀!天无绝人之路啊,你在这陪儿子,我去找他求求情。”
白华说完就走,腿脚轻快了许多。
黄莹终于踏实坐在床边,边瞅着输液瓶边絮叨着:“儿啊,这次真是你冲动了,跟妈说说到底咋回事啊?”
见白楠没回,又握着她的手开导:“你姐是个蠢的,但她拎不清你可不能跟着瞎胡闹,往后这白家还靠你撑腰呢。”
“更何况她的事妈早就安排好了,你且等她毕业的,到时候得来的钱都归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白楠听到这陡然一惊,却怎么都琢磨不明白。
她躺在病床上,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可黄莹却看明白了,她调笑着说:
“李瑞看上你姐了,彩礼给这个数!”
她张着五指笑得咯咯响,白楠却觉得自己下了地府,阴冷气一个劲的往骨缝里钻,搅得她眼前发黑。
这李瑞,是李老抠三女儿的儿子,是个先天跛脚的瘸子。
黄莹又继续念叨了些什么,她却已全然听不清。
等到黄莹急匆匆离去,病房重回空荡寂静时,白楠才反应过来。
她觉得自己是该难过的,可论实际,又是恐惧更多。
她想,
才摆脱一个噩梦,就又要继续了吗?
她不想继续,可又该如何打算呢?
她本想等高考结束,去一个离这最远的大学,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平凡的活下去。
可就连这,都成奢望了吗?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就连思想也不再活跃了,像条苟延残喘的死鱼。
“嘀嘀嘀——”
仪器发出的嗡鸣在耳边响着,吵闹又平静。
她突然幻听姥姥院里桑树上的蝉,在知道自己寿命将近时,便没日夜的折腾,好叫天地都听听它的呐喊。
她想回去看看了。
不为别的,只为在秋风吹来前,再听听那蝉鸣。
或许是上天终于开眼,门口竟真的来了个能实现她愿望的人。
他走进来,立在床边,垂眼审视着她。
十年后的白楠,仍清晰记得这个画面:
少年一袭白衣、身形修长,窗外昏黄的余晖洒在他低垂的眼瞳中,泛起一层金光。
像座悲天悯人的菩萨。
白楠莫名有了勇气,这股气仿佛刺破了肺管,破开她闭塞的咽喉,毅然决然的冲出了口!
“你!”
她先是说出了第一个字,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许昕!请你带我去个地方!”话越说越流利,可气却越说越少,最后一字落下又成了嘘声。
说完后她紧张的盯着许昕,心跳声早已压过嘀嘀响的仪器声,可她不敢遗漏他的任何表情,只屏息等着回答。
像等待被审判的囚徒。
可他泛着金光的瞳孔里满是冰冷。
他说:“你是谁?”
无言的沉默在空中蔓延,薄荷的香气令人生冷。
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的许昕,选择转身离开。
可他刚转过身,白衫一角便遇了阻力。
“我是...”
“白楠。”
她说。
夏夜漫长,冷风呼啸。
“咳!咳咳!”
咳嗽声被夏风带走,随尾气一同卷进了黑夜里。
除了微不足道的咳嗽声,更难以掩盖的,是摩托车剧烈的轰鸣。
乡间小路、尘土弥漫,一道风驰电挚的黑影在其中穿梭,黑影上驮着俩人影,在月色的照耀下,依稀能分辨出一男一女。
这是白楠第一次坐摩托,双腿比想象中抖,风也比想象中冷。
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慌,满是自由和畅快。
她没有头盔,风便无孔不入,更过分的竟使劲往她眼睛里钻、耳朵中贯,若非她低着头,恐怕连咳嗽都喘不出,舌头更是要打结了。
可却是欢喜的,这是白楠的第一次叛离,她甘之如饴。
待夜色如墨,天上也积聚了些黑云,他们才算进了村。
饶是摩托的动静太大,村长家的大黄狗便开始止不住的吠叫,引得其他动物也纷纷响应。
许昕被吵到熄了火,只能慢慢推着车往村里进。
白楠在他前面走,身上的黄色短袖像块路标,醒目的引着路。
村路多土,石子儿也常常摞的这儿一堆,那儿一陇,叫人难走。
摩托更是难行,许昕只得将它抛到路边,随白楠一同走路。
还好他们是幸运的,在夏雨骤然袭来的几分钟前,便已进了院子。
白楠熟门熟路的钻进内室,没一会儿拿出条白毛巾递给许昕。
“擦擦吧,别嫌弃。”
她一进屋手脚便轻了许多,声音也低了下来。
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许昕无声接过,他没淋什么雨,便只把身上的尘土扬了去。
“这是我姥姥的家。”
白楠递完毛巾后动作没停,从后院提回个铁桶,里面有半桶水,经过姑且算是客厅的屋子时,忽然说了这句话。
许昕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可白楠已自顾自说了下去,似乎并不需要他的言语。
屋子是用老松木和红砖搭的,屋内墙上都糊了层白灰,地面则直接是灰白的水泥。
家具不多,落得灰倒不少。
白楠的声音经由隔壁厨房传来,话里带点口音,听得不甚清晰。
许昕索性跟着进了厨房,边拍身上的土,边听她说话。
哗啦啦——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