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活到了七十岁。
这年深秋,他坐在西跨院的竹椅上,看夕阳漫过院墙。
当年重新栽下的石榴树早已枝繁叶茂,此刻正坠着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风一吹,便簌簌地落,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他的眼睛早就花了,看不清书页上的字,只能用手一遍遍摩挲着那方兰草绢帕。
绢帕的料子已脆如蝉翼,上面的兰草色褪得极淡,却依旧能摸到细密的针脚━━
那是苏婉当年坐在这廊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老张的儿子,如今也成了老张,端来一碗温热的药汤:“先生,该喝药了。”
沈砚之接过,慢悠悠地喝着。药味很苦,他却喝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
当年从牢外回来,他大病一场,太医说能不能活过冬天全看天意,他却硬是撑了下来。
“去把梯子搬来,”他忽然说,“摘几个石榴,熬些石榴水。”
小张应了,搬来梯子爬上树。石榴砸落在竹筐里,发出饱满的声响。
沈砚之听着,忽然笑了。他想起很多年前,苏婉也是这样站在树下,仰头看他摘石榴,说要学做石榴糕,眉眼弯弯的,像盛着月光。
那时总以为日子还长,长到能等石榴年年结果,长到能把想说的话慢慢说尽。
却不知命运的刀,从来都不等人。
石榴水熬好时,夜色已浓。沈砚之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对面的空位上。对面的竹椅空了几十年,却像是永远坐着一个人,正含笑看他。
“婉娘,”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年的石榴甜,你尝尝。”
风吹过院子,石榴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应了一声。
他慢慢喝着石榴水,甜意混着药味滑入喉咙。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随她去。可总觉得,得替她多看看这人间。
看布庄后来又开了张,新掌柜的女儿也像她当年一样,爱穿月白衫裙;看周侍郎的冤案终得昭雪,牌位入了忠烈祠;看那棵枯过的石榴苗,竟也长成了大树。
他替她看了,也替自己等了。等时光把尖锐的疼磨成钝钝的念,等岁月把刻骨的恨熬成淡淡的释然。
后半夜,小张起来巡院,见西跨院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见先生歪在竹椅上,手里还攥着那方绢帕,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睡着了。
桌上的两杯石榴水,都凉透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沈先生去了。他走得很安详,怀里揣着那半枚锈透的铜钉,和那方磨得发亮的兰草绢帕。
小张按照先生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城外那片乱葬岗附近。没有立碑,只在坟前种了棵石榴苗。
第二年春天,石榴苗发了芽。而西跨院的那棵老石榴树,不知怎的,忽然就枯了。
满树的枝丫伸向天空,像一只沉默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
雨水夹杂着风吹过旷野,带走了最后一丝叹息。这人间的悲欢,终究是一场来过又离开的痕迹。
像石榴花,开过,落了,明年再开时,已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了。
风卷走最后一片石榴叶时,他指间的绢帕终于松开,像只折了翼的蝶,落在两抔新土之间——
左边埋着半枚铜钉,右边绣着半截兰草,中间隔着的几十年光阴,忽然就成了不必再数的晨昏。
---[正文完]---
[星星眼]我就写这么多我不活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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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终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