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石榴树重新栽下时,沈砚之特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
新苗尚矮,枝干纤细,却带着勃勃生机,老张说这是托了前院那棵老石榴树的福,根须在土里盘结着,总有些说不清的牵连。
沈砚之听着,只淡淡笑了笑。自那夜风波平息后,他倒比从前更爱待在院里了,时常搬张竹椅坐在新苗旁看书,看日头从东边的墙檐爬到西边的廊柱,看暮色漫过青砖地,将树影拉得老长。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卷《水经注》出神,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老张略显局促的回话:“姑娘这边请,先生就在西跨院呢。”
沈砚之抬头,只见一个穿月白衫裙的女子跟着老张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鬓边别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衬得眉眼愈发清润。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见了沈砚之,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屈膝福了福,声音像檐角滴落的泉水:“沈先生,小女子苏婉,是布庄掌柜的女儿。”
沈砚之心中一动,起身回礼:“苏姑娘。”
他想起那封藏在木盒里的信,布庄掌柜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恳切,信末提过一句“小女婉娘,尚在闺中,若先生得见,望照拂一二”。只是事后忙着厘清案情,竟忘了还有这桩事。
苏婉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布,里面是一叠叠码得整齐的点心,有芙蓉糕、松子酥,还有几样沈砚之从前常去布庄附近那家铺子买的点心。
“家父……家父生前常说,先生是个善人,总照顾布庄的生意。这些是小女亲手做的,不成敬意,多谢先生替家父……替家父昭雪冤屈。”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声音低了些,眼圈微微泛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沈砚之看着她指尖因揉面而沾着的面粉,心中忽然有些柔软。这姑娘瞧着文静,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倒像极了她父亲。
“举手之劳,苏姑娘不必挂怀。”他顿了顿,又道,“布庄的事都料理好了?”
“嗯,”苏婉点头
“官府发还了家产,街坊们也帮衬着,前些日子重新开了张,只是……只是没了家父,总觉得空落落的。”
她低头拨弄着竹篮的系带,“今日来,也是想问问先生,家父留下的那些账目,还有没有需要小女帮忙的地方。”
沈砚之想起那本记录走私的账簿,早已交由周侍郎入了官档,便如实告知。
苏婉听了,轻轻“哦”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像是还想为父亲多做些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石榴新苗的簌簌声。沈砚之看着她鬓边的木槿花,忽然想起前院墙角也种着几株,此刻该是开得正好,便道:
“院里的木槿开了,姑娘若不嫌弃,我让老张剪几枝给你带回去?”
苏婉眼睛亮了亮,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忙低下头:“多谢先生。”
自那以后,苏婉便时常来别院。有时是送些亲手做的吃食,有时是拿来几匹新到的布料让沈砚之瞧(她说父亲从前总说先生眼光好),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廊下,看沈砚之写字,看他翻书,偶尔问一句书中的典故,沈砚之便耐心讲解。
她的声音清润,像浸了晨露的玉,听着总让人觉得安心。沈砚之渐渐习惯了院中有她的身影,有时她来得晚了些,他看书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院门,心里竟会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这日傍晚,苏婉又来送点心,恰逢沈砚之在临摹一幅《寒江独钓图》。她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先生画的鱼,尾巴好像少了点力气。”
沈砚之抬笔的手一顿,仔细看了看,还真是。他画山水见长,画鱼确是弱项。
苏婉见他蹙眉,脸颊微红:“家父从前教过我画几笔,说是做生意时给布料画花样用的……先生不介意的话,小女斗胆试试?”
沈砚之将笔递给她。她握着笔的手纤细,指尖却稳,蘸了墨,在鱼尾巴处轻轻添了几笔,那尾鱼顿时活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进江水里。
“好笔法。”沈砚之由衷赞叹。
苏婉放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献丑了。”她的笑眼弯弯,像含着星子,鬓边的木槿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沈砚之看着她的笑,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他想起三年前刚到这别院时,只觉天地孤寂,如今却因这偶尔闯入的身影,生出几分烟火气来。
夜色渐浓,老张已备好了晚饭,沈砚之便留苏婉用餐。席间,苏婉说起布庄的趣事,说有个老主顾总爱讨价还价,却每次都偷偷多付钱;说街角的卖花阿婆总把最新鲜的花留给他父亲。沈砚之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心中暖意渐生。
饭后,沈砚之送她出别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近。
快到巷口时,苏婉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他:“这是用家父留下的丝线绣的,里面装着些艾草,据说能安神。先生夜里总看书到很晚,或许用得上。”
锦囊是淡青色的,上面绣着一株小小的石榴,针脚细密,想来是费了些心思。
沈砚之接过,只觉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多谢。”
苏婉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先生……明日我来,给你带新做的荷花酥好不好?”
“好。”沈砚之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沈砚之握着锦囊站了许久。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的蛙鸣与近处的花香,他低头看着锦囊上的石榴,忽然想起那棵重新栽下的树苗。或许用不了多久,它也会像前院的老石榴树一样,枝繁叶茂,结出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
他的那别院里,或许终将不再只有书卷与孤寂吧。
第二日清晨,沈砚之刚在廊下铺开宣纸,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苏婉提着食盒站在晨光里,鬓边换了朵浅黄的茉莉,衬得肤色愈发莹白。
“先生早。”她笑着走进来,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今日的荷花酥加了些莲子碎,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沈砚之走过去,见食盒里的荷花酥捏得精巧,层层花瓣栩栩如生,仿佛刚从池里摘来的一般。
他拿起一块咬了口,清甜的香气混着莲子的微苦在舌尖散开,恰到好处。“比外面铺子做的更合我意。”
苏婉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先生喜欢就好。”她瞥见石桌上的宣纸,上面只落了个“静”字,笔力沉稳却带着几分疏朗,“先生这字,瞧着比从前多了些暖意。”
沈砚之一怔。他自己倒没察觉,经她一提,才发觉笔下的线条确实少了些从前的冷硬。
他望着苏婉鬓边的茉莉,忽然想起昨日她绣的石榴锦囊,便道:“你绣活极好,若不嫌弃,我书房里有些素色的绢帕,可否劳你……”
“愿意的。”苏婉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下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先生什么时候要?”
“不急,”沈砚之笑道,“你若得空,便来院里绣,左右我也是看书写字,不碍的。”
自那以后,苏婉来别院时,常常带着绣绷与丝线。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阳光透过石榴新苗的枝叶落在她发间,银针在绢帕上穿梭,偶尔抬眼,便能望见沈砚之伏案的身影。
他看书时专注,眉头微蹙;写字时凝神,手腕轻转,阳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竟让她看得有些出神。
这日午后,苏婉正绣着一方兰草纹的绢帕,忽然听见沈砚之轻咳了几声。
她抬头见他正用手按着额头,脸色有些发白,便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生是不是累着了?”
沈砚之接过水杯,指尖触到她的手,只觉微凉。“许是昨夜看书久了些。”
他喝了口温水,喉间的干涩稍缓,却见苏婉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
“这是家父生前配的润喉丸,先生若不嫌弃……”
“多谢。”沈砚之没有推辞,接过药丸含在嘴里,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果然舒服了许多。
他看着苏婉将瓷瓶收好,忽然想起她父亲的案子,轻声道,“那日土地庙的李三,临终前说你父亲曾救过他的家人,所以他才冒险留线索。”
苏婉握着绣绷的手顿了顿,眼眶微红:“家父总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他从前常接济邻里,李三叔家遭难时,家父确实送过些粮食药材……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
她低头继续刺绣,声音轻了些:“其实那日火灾后,我偷偷去看过别院,见着那棵断了的石榴树,就想着……想着家父藏东西时,定是盼着有人能发现的。幸好,是先生你。”
沈砚之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她为父亲奔走的执着;想起她坐在廊下刺绣时的安静……这些画面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涟漪。
“往后若有难处,不必客气。”他轻声道。
苏婉抬头望他,眼中闪着水光,却笑着点了点头:“嗯。”
傍晚苏婉告辞时,沈砚之送她到巷口。暮色渐浓,街角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
快到布庄门口时,苏婉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方绣好的兰草绢帕,递给他:“先生要的绢帕,绣好了。”
沈砚之接过,见绢帕上的兰草叶片舒展,仿佛能闻到幽幽香气。他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忽然道:“明日城郊的荷花开了,听说景致极好,若你得空……”
话未说完,就见苏婉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惊喜藏不住,像落了星光。
“我得空的。”她声音轻快,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明日辰时,我在巷口等先生?”
“好。”沈砚之望着她的笑眼,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回到别院时,老张正往石榴新苗上浇水,见他回来,笑着打趣:“先生今日瞧着,比这新苗还精神些。”
沈砚之低头笑了笑,将那方兰草绢帕小心地叠好,放进袖中。
夜风拂过,新栽的石榴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他心底的悸动。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像这石榴苗一样,在心里不知不觉中,正悄然生长。
次日辰时,巷口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苏婉已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等了。
月白衫裙外罩了件浅碧色的半臂,手里提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藕粉糕,裹着清甜的桂花蜜——她记得沈砚之说过,晨露未晞时吃些软糯的吃食最舒服。
沈砚之踏着晨光走来时,正见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指尖轻捻着翻转,侧脸在朝阳里透着层柔和的光晕。
他忽然想起昨夜临睡前展读的诗卷,那句“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原来真能落在人身上。
“久等了。”他走上前,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两张折叠整齐的草席,还有一小罐新沏的雨前茶。
苏婉摇摇头,递过食盒:“先生尝尝这个,用今早新采的桂花做的。”
两人并肩往城郊走,晨雾尚未散尽,路边的野草挂着水珠,踩上去湿了鞋尖也不觉得凉。
苏婉说起布庄新到的一批云锦,颜色像极了此刻天边的朝霞;沈砚之便讲些书中读到的趣事,说江南的荷花能开至深秋,结的莲子格外清甜。
荷塘边已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撑着油纸伞在柳荫下驻足。沈砚之将草席铺在临水的青石上,苏婉打开食盒,藕粉糕的香气混着荷风漫开来。
远处有孩童嬉笑追逐,惊起几只白鹭,翅尖划破镜面似的荷塘,漾开一圈圈涟漪。
“先生看那朵。”苏婉忽然指向湖心,一朵白荷正从碧叶间挺出,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像不像画里的凌波仙子?”
沈砚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她鬓边的茉莉被风拂落,恰好落在草席上的茶罐旁。
他伸手拾起,花瓣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便自然而然地替她别回鬓角:“比画里的好。”
指尖触到她耳后的肌肤,苏婉猛地一颤,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像被荷风拂过的晚霞。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食盒,耳尖却悄悄红透了。
沈砚之也觉出几分不妥,收回手时指尖竟有些发烫。他端起茶罐倒了两杯茶,水汽氤氲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却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着风吹荷叶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午后往回走时,路过一片卖花摊,苏婉望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草出神。
沈砚之停下脚步,问那花农:“这兰草如何卖?”
花农笑着应价,他便解下腰间的钱袋买下,递给苏婉:“你绣的兰草极好,配这盆真花正好。”
苏婉抱着花盆,指尖轻轻拂过叶片,忽然抬头道:“先生若不嫌弃,明日我把那方兰草绢帕再绣得细致些,添几枚露珠?”
“好。”沈砚之望着她眼中的光,觉得这一路的荷风,都不及她此刻的笑意清润。
回到巷口时,苏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荷叶碎:“这是今早摘的荷叶做的,放在书案上,能祛暑气。”
香囊是浅青色的,边角绣着细小的荷叶纹,针脚比上次的石榴锦囊更见精巧。沈砚之接过,只觉香气清冽,像把整个荷塘的晨露都装了进去。
目送她走进布庄,他低头摩挲着香囊,忽然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小片晒干的荷花瓣。
他想起方才荷塘边她低头浅笑的模样,忽然明白,有些情愫,就像这悄悄藏起的花瓣,不说,却早已落在了心上。
夜里伏案看书时,沈砚之将那香囊放在案头。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荷叶香漫了满室,他看着书页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字句。
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岁月,好像终于有了些值得期盼的暖意,是他身边的人带给他的,独属于他的暖意。
[求你了]我这篇当练手文[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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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