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窗棂上掠过几缕湿意,像谁用沾了水的指尖轻轻划了下,转瞬便没了痕迹。
直到寅时三刻,檐角的铁马忽然哐当响了声,沈砚之从书案前抬起头时,才发现窗纸已被浸透成半透明的白,风裹着雨丝斜斜撞上来,在纸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深色的晕。
案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将他手边摊开的《南华经》照得明明灭灭。
他伸手去拢烛芯,指腹触到烛台的刹那,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条缝,带着一身寒气的小厮举着盏油灯站在门口,声音被雨打湿了似的发沉:“先生,西跨院那棵老石榴……塌了。”
沈砚之捏着书卷的手指顿了顿。
那棵石榴树是三年前他初来这别院时亲手栽的,去年秋天还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怎么会……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衣袂翻动的轻响,玄色的直裰下摆扫过地面,将散落的几张宣纸拂得簌簌作响。
走到门口时,雨丝恰好斜斜飘进衣领,冰凉的触感顺着脖颈往下滑,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望着西跨院的方向,那里此刻正腾起一团模糊的黑影,被风雨撕扯得摇摇欲坠。
沈砚之踩着积水往西跨院去,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很快就被雨声吞没。
风卷着雨珠往人脸上扑,他抬手拢了拢衣襟,视线却没离开那团黑影——原是石榴树的主枝从半腰处断了,粗壮的枝干斜斜压在院墙上,碎叶混着泥水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去年挂果最繁的那根侧枝,此刻正泡在积水里,断口处渗出的汁液被雨水冲得发白。
“方才风最急的时候,‘咔嚓’一声就断了,”
小厮举着灯跟在后面,灯光在雨幕里晃得厉害
“小的喊了几个人想扶,可这树太沉,一动就往下掉碎渣。”
沈砚之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断口处的树皮。三年前亲手培的土还带着熟悉的湿润,只是树皮底下的木质已泛出暗沉的褐,像是积了许久的郁气,终于在这场雨里崩裂开来。
他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自己还站在这树下捡过熟透落地的石榴,果皮裂开时,能看见里面玛瑙似的籽,映着夕阳红得发亮。
“去取把锯子来,”他站起身,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把断枝截开,能挪的先挪到廊下,别让水泡着。”
小厮应了声,转身往柴房跑。沈砚之望着那半截歪斜的树干,忽然注意到树根处的泥土有些异样——不像是被风雨泡松的软,反倒带着些刻意翻动过的痕迹,边缘还沾着几片不属于这院中的碎草叶。
他弯腰拨开表层的湿泥,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借着小厮留下的那点残光细看,竟是半枚锈迹斑斑的铜钉,钉帽上刻着的花纹被磨得模糊,却依稀能认出是府里侍卫腰牌上常见的样式。
檐角的铁马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是在风雨里被人狠狠扯了一把。沈砚之将那半枚铜钉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里钻,他忽然想起昨夜子时巡院的老张说过,西跨院墙外似乎有响动,当时只当是
野猫翻墙,没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风卷着断枝上残存的几片叶子,在积水里打着旋。远处的更夫敲了四下梆子,现在已是四更天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滂沱,像是要将这别院的一切都冲刷干净。沈砚之攥着那半枚铜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锈迹蹭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暗沉的印记。
他再次蹲下身,借着从廊下透过来的微弱光线,仔细查看树根周围的泥土。
那些被翻动过的痕迹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了,边缘的碎草叶并非本地常见的品种,倒像是城南乱葬岗附近疯长的那种“鬼针草”,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倒刺,沾在衣物上便很难拂去。
“先生,锯子取来了。”小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跑动后的喘息,打破了雨幕中的沉寂。他手里还提着一盏更亮些的马灯,橘黄色的光晕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沈砚之站起身,将铜钉小心地揣进袖袋,接过小厮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你去叫上老张,还有柴房的两个杂役,带上工具,仔细查查这西跨院的院墙,看看有没有新近被撬动过的痕迹。”
“是。”小厮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转身便匆匆去了。
沈砚之提着马灯,缓步走到断树旁。锯子在杂役手中来回拉动,发出“吱呀”的声响,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沉闷。
断枝被一截截锯开,露出里面早已腐朽的木质,中心甚至有被虫蛀过的空洞,看来这棵树的衰败,并非一日之功。可那半枚铜钉,还有树根处的异样,又分明指向人为。
他绕着断树走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树干断裂处的内侧。那里竟卡着一小块深色的布料碎片,质地粗糙,像是某种粗麻制成的衣物料子,边缘还沾着些许木屑,显然是在树干断裂时被刮下来的。
正思索间,老张带着两个杂役匆匆赶来。老张是府里的老人了,在别院当差已有十余年,为人谨慎细心。
“先生,您让查院墙?”老张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显然是被雨声呛到了。
“嗯,”沈砚之点头
“仔细看看,尤其是靠近树根的这一段,有没有什么异常。”
老张应了声,便带着杂役拿着工具开始检查。他们先是用手摸了摸墙面的砖石,又用小锤轻轻敲打着,听着声音是否有异样。雨水泥泞,墙面湿滑,几人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老张忽然在一处墙角停了下来,回头朝着沈砚之喊道:“先生,您过来看看,这里有点不对劲。”
沈砚之提着马灯走过去,只见老张指着墙角的一块砖石。那砖石比周围的要新一些,边缘的水泥也有些松动,用手轻轻一推,竟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砖石像是新近被换过的,”老张皱着眉说
“您看这周围的痕迹,还很新鲜。”他指了指那块砖石
沈砚之示意老张将砖石取下。老张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块砖石搬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大小刚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洞口边缘还沾着些湿泥,显然不久前有人从这里进出过。
“看来昨夜的响动,并非野猫那么简单。”
沈砚之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老张,你去看看府里的侍卫,有没有人擅离职守,或者腰间的腰牌有损坏的。”
老张心里一惊,连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说着便急匆匆地往侍卫房跑去。
沈砚之望着那个洞口,马灯的光晕照进去,隐约能看到里面延伸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似乎通向院外。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湿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的思绪越发清晰。
这别院虽地处偏僻,却也算得上是清静之地,他在此居住三年,从未与人结怨,为何会有人深夜潜入,还故意弄断了那棵石榴树?难道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从这洞口进出?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思忖间,锯断的树枝已被杂役们搬到了廊下。沈砚之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断枝,忽然在其中一截较细的枝干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痕。
那刻痕很新,像是用锋利的刀刃刻上去的,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个扭曲的“火”字。
“这刻痕是谁刻的?”沈砚之指着那截树枝问道。
杂役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不知道。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杂役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方才锯这截树枝的时候,没看到有这刻痕啊,莫不是搬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沈砚之凑近细看,刻痕的边缘十分整齐,不像是无意划伤的。他用指尖摸了摸那刻痕,心中疑窦更甚。这个“火”字,会是什么意思?是潜入者留下的标记,还是另有深意?
雨还在下,敲打着廊下的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五更天了,天就快要亮了。
老张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有些难看:“先生,查过了,昨夜值守的侍卫里,少了一个叫李三的,他的腰牌也不见了。问了其他侍卫,说昨夜子时过后就没再见过他。”
“李三?”沈砚之眉头微蹙,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个新来不久的侍卫,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太引人注意。
“是的,”老张点头
“而且小的刚才去他的住处看了,里面空空荡荡的,像是收拾过东西,人怕是已经跑了。”
沈砚之沉默片刻,李三的失踪,与这洞口、铜钉、刻痕,显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这别院的平静,是真的被打破了。
“老张,你让人守好这个洞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沈砚之吩咐道,“另外,去城里通知捕头王,就说这里出了些事,让他过来一趟。”
“是。”老张连忙应下,转身又去安排了。
沈砚之站在廊下,望着外面依旧瓢泼的大雨,心中思绪万千。李三为何要潜入西跨院?他弄断石榴树,留下这些痕迹,究竟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还是在掩盖什么?那个通向院外的洞口,又通向何处?
他抬手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铜钉,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这场雨,不仅冲断了石榴树,似乎也冲开了一场隐藏已久的迷雾,而他,已然被卷入其中。
天渐渐亮了,雨势也小了一些,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远处的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沈砚之知道,他平静的生活,或许从昨夜那声“咔嚓”声响起时,就已经结束了。
捕头王来得很快,带着两个捕快,骑着马匆匆赶到了别院。捕头王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看起来十分威严。
“沈先生,出什么事了?”捕头王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廊下的断枝和墙角的洞口,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沈砚之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从昨夜的风雨,到石榴树断裂,再到发现铜钉、洞口和刻痕,以及侍卫李三的失踪。
捕头王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皱起眉头。听完后,他走到洞口旁,探头往里看了看,又捡起那半枚铜钉仔细端详了片刻,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截带有刻痕的树枝上。
“这刻痕……”捕头王沉吟道,“有点像城外那些盗匪的标记。不过这‘火’字刻得如此扭曲,倒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盗匪?”
沈砚之有些意外,“这附近有盗匪活动?”
“嗯,”捕头王点头,“前几个月,城外的几个村子遭了劫,损失不小,据目击者说,那些盗匪行事狠辣,而且似乎有组织,每次作案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追查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沈砚之心中一动:“难道李三与那些盗匪有关?他潜入这里,是为了给盗匪传递消息?”
“有这个可能,”捕头王说
“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这洞口通向何处,我们得查一查。”
说着,捕头王让一个捕快进去探查。那捕快腰间系着绳索,手里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洞口。
众人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捕快从洞口钻了出来,脸上沾着不少泥土,神色有些紧张:“头儿,这通道通向院外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几个脚印,看样子是不久前留下的,而且……而且在树林深处,发现了一堆燃尽的火堆,灰烬里还有些没烧完的布料碎片,看起来和李三平日里穿的衣服料子很像。”
“火堆?”捕头王眼睛一亮,“看来李三确实从这里出去了,而且很可能与其他盗匪在树林里汇合过。那堆火堆,说不定就是他们留下的。”
他转身对沈砚之说:“沈先生,看来这件事不简单,恐怕需要仔细调查一番。这别院您暂时还是不要住了,先搬到城里去,以防万一。”
沈砚之想了想,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里暂时不安全,而且他也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这里就拜托捕头王了。”沈砚之说。
“放心吧,”捕头王拍了拍胸脯,“我会派人在这里守着,仔细搜查线索,一定尽快查明真相。”
随后,沈砚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主要是一些书籍和文房四宝。小厮帮他提着箱子,跟着他离开了居住三年的别院。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沈砚之回头望了一眼西跨院的方向,那棵断裂的石榴树静静地躺在廊下,像是一个沉默的证人。
他知道,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那个扭曲的“火”字,李三的失踪,盗匪的踪迹,都很不对劲
城里的住处是沈砚之早年置办的一个小院,离捕头房不远,方便随时了解案情。安顿下来后,沈砚之便开始梳理整件事的脉络。
李三作为府里的侍卫,为何会与盗匪勾结?他潜入西跨院,弄断石榴树,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刻痕和铜钉,是不是某种暗号?
他想起那棵石榴树,三年前亲手栽种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断裂,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或许,这棵树的命运,也暗示着他未来的遭遇。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时常去捕头房询问案情进展。捕头王他们查到了一些线索,李三的家乡在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几个月前村里遭劫时,他的家人也受了伤,这或许就是他与盗匪勾结的原因。
但至于他潜入别院的具体目的,以及那个“火”字刻痕的含义,还没有查到确切的线索。
这天,沈砚之正在书房看书,小厮忽然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先生,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您,还说……还说带了关于西跨院石榴树的消息。”
沈砚之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快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汉子跟着小厮走了进来。那汉子面色黝黑,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和不安。
“你是?”沈砚之打量着来人,问道。
“小人是城外李家庄的,名叫李四,”
中年汉子拱了拱手,声音有些沙哑,“是李三的同乡。”
“李三的同乡?”沈砚之示意他坐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四坐下后,显得有些局促,他喝了口小厮递来的茶水,才缓缓说道:“先生,小人是来给您报信的。李三……李三他可能不是故意要帮盗匪的,他是被胁迫的。”
“被胁迫的?”沈砚之眉头微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四叹了口气,说道:“前几个月村里遭劫,李三的爹娘都被打伤了,家里的积蓄也被抢光了。那些盗匪说,要是李三不帮他们做事,就杀了他爹娘。李三是个孝子,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他们。”
“那他潜入西跨院,是盗匪让他做什么?”沈砚之追问。
“小人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李四摇了摇头,“只知道那些盗匪让他在您的院里做个标记,说是要找一样东西。李三临走前偷偷跟我说,要是他出事了,让我想办法告诉您,那棵石榴树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盗匪就是冲着那个来的。”
“石榴树下埋着东西?”沈砚之心中一惊,他从未在石榴树下埋过任何东西,“你确定吗?”
“应该是真的,”李四肯定地说,“李三当时说得很认真,他还说,那个标记……那个‘火’字,其实不是盗匪的标记,而是提醒您,有危险,可能会有火灾。”
“火灾?”沈砚之越发疑惑了,“这和火灾有什么关系?”
李四摇了摇头:“小人也不知道。李三还说,要是您能找到树下的东西,或许就能知道盗匪的底细了。他还说,那些盗匪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让您多加小心。”
说完这些,李四站起身:“先生,该说的小人都说了,小人得赶紧走了,要是被盗匪发现,就麻烦了。”
沈砚之连忙叫住他:“等等,你知道李三现在在哪里吗?”
李四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不知道,自从他帮盗匪做事后,就很少回村了。我猜……他可能已经遇害了。”
说完,李四便匆匆离开了。
沈砚之坐在书房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要再回一趟别院去石榴树下看看,是否真的埋着什么东西。
[星星眼]我写了超短篇,不要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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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榴树的铜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