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温热的暖手炉握在手里,溪烟棠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卧内的地龙烧了起来,丝丝热气顺着缝隙向上,最先暖起来的是冰凉的脚。
她还有些劫后余生,也确实没料到来的人是江春漾,一杯热茶突兀闯入眼里,水汽氤氲,她下意识抬头,坠入一副清明的桃花眼里。
“喝些姜茶吧,你身子自小就弱,可别因此生出病来,否则还得赖到小爷头上。”视线一撞,江春漾不自然地抿下唇,语调端地散漫,率先撤下视线。
溪烟棠轻嗯了一声,接过茶水,却没料到杯壁如此热,飞溅的茶水晕湿了衣裙,她还未来得及呼痛,受烫的指尖便被少年握住,言语担忧:“怎么样,伤到没有?”
指尖传递的温热使她怔住了,没有回答。
江春漾温柔地揉着她的指尖,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找着金疮药,自言自语,“奇怪,我本带了的,眼下怎么找不见了……”
正想着,他抬头看她,“等会我让高德送来一个……”
视线再次交叠,溪烟棠回过神,顿然收回手,垂眼看向自己的脚尖,抿唇小声道:“多谢……”
男人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尴尬一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
溪烟棠没吭声。
室内突然鸦雀无声无声,两个人都不自然地谁也没看谁,低着头尽量掩饰着尴尬。
良久,房门被推开,书禾端着汤药进来,可算打破了两人尴尬的境地,只听小姑娘脆生生道:“小姐,奴婢给你新煎了副药,今夜受了惊,免会梦魇,您喝下,等会睡得也安稳。”
“嗯,书禾,多谢你了。”溪烟棠扬起唇来,回书禾一个温和地笑。
她视线后移,见着翠儿一进来就缩着身子,眼也不抬,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离溪烟棠远远的,就站在门口守着。
见溪烟棠的视线落了过来,讪讪地笑一声,“小姐,奴婢方才又拉肚子了……”
溪烟棠轻嗯一声,眼神有些幽怨,却也没发作。
江春漾见溪烟棠这模样,唇角一勾,悠哉悠哉的,像是说什么家常话一般,“哎,溪烟棠,小爷倒是奇了怪,你说什么样的人,能够在不惊动我江家守卫的情况下,将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掳走?”
溪烟棠咬唇,想起老婆子的话,大抵是没将翠儿拱出去,淡淡道:“不知……”
“不。”男人剑眉微挑,打断她,狭长的桃花眼微微掠过翠儿,唇边勾着玩世不恭的笑,语气十分笃定,“你知道,现在小爷也知道了,这人啊,就在咱们当中。”
他手中骨扇一开,吓得翠儿抖了抖,碰到了身侧的灯架,她慌乱地将灯架扶好,眼神闪烁,话语凌乱,“对不起小姐,叨扰世子……”
江春漾好整以暇地倚在床边,托腮凑近溪烟棠,视线悠悠地落在翠儿身上,道:“都抖成这样了,还不说么?”
溪烟棠咬着唇,依旧没说话。
一侧的书禾看出端倪,音色有些不可置信,“翠儿,是你?”
见她一副默认的模样,书禾瞪大眼睛,“真是你做的?为……”
“是,是我又怎样?”翠儿骤然尖声打断书禾的话,像是隐忍了许久,突然爆发。她抬起阴鸷的眼,森然的目光直直射向溪烟棠,提高声调,“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怎么不能这么做?”
她眯了眯眼,眼底迸出的恨像是熊熊燃烧的火。
“我告诉你溪烟棠,跟着你我受够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此时此刻,翠儿像是突然打开了发泄的阀门,将一切的不甘与怨恨通通发泄出来,“就是我听从音主儿的话,半夜潜入小姐闺房换了香,是我将人领进来,支走了守卫,但那又怎样?
若不是世子在,溪烟棠这个鼠胆子怎么敢供出我?不还是要帮我打掩护,你是个没用的东西。我呸!什么溪家嫡女,怎么养出来这么个没主的主儿!
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配,什么都说不上话,什么都帮不了,你活该被老夫人和音主儿压着!”
听着昔日相伴的心腹丫头的嘲弄,溪烟棠眼眶湿润,默默向下淌着泪。
窗外的风又起了,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像地狱伸出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说不出话来。
溪烟棠本以为,只要一切都顺着她计划一般,等她顺利嫁出去,就拿出些嫁妆,垫付给翠儿,为她娘治病……
可命运却和她开了个玩笑,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彻彻底底!
翠儿面容扭曲,继续骂着,一句句戳心的话将溪烟棠奚落得狗血淋头!
她唇角荡起一抹嘲讽的笑,说得理所当然,“我怎么做又怎样呢?我告诉你溪烟棠,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啪、啪、啪。
掌声突地从身侧传来。
江春漾嗤笑一声,眼神轻佻似笑非笑。拍出的掌声像一个个巴掌,扇在翠儿的脸上,嘲讽她的无知。
男人附身,先为溪烟棠顺了顺背,不咸不淡地开腔,“我倒是奇怪,怎么就都怪到我们棠棠身上了?”
他悠哉悠哉地抬步,居高临下地站在翠儿面前,笑意不达眼底,“还有啊,谁告诉你她什么都没有的?”
“她还有我啊!”
“够了!”溪烟棠登时呵止出声,双手扣紧床栏,“翠儿,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是,你待我不薄,一次次地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告诉你溪烟棠,跟着你我受尽凌辱,吃不饱,穿不暖,身为你的大丫鬟却会因为一碗饭而委身一个厨子身下,你一次次告诉我,再等等,马上就有钱了,马上就能为母亲治病了,却一次都没有兑现过!”翠儿歇斯底里,早已没了理智。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们主仆缘分已尽,日后你我恩断义绝……”溪烟棠声音虚得要听不见了,她有些喘不上气。
书禾即刻为她倒了杯水,眼底闪着泪光,替溪烟棠不值,“小姐别气,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的,别气坏了身子……”
“求之不得!跟着音主和老夫人我有大把的前程!”翠儿不屑地丢下这句话。
“等等。”江春漾皱眉,不解地看向溪烟棠道:“你就这么放她走?”
溪烟棠摆了摆手,神色淡漠地盯着雪地里愈来愈远的身影,待她走得远些,才叫书禾回去,连同着带上了门。
江春漾气得站不是站,坐不是坐,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满是不解地盯着溪烟棠。
溪烟棠叹了口气,“她是姑姑的人,又是老夫人下在我身侧的暗桩,如今自曝身份,回去了也不会好过,何须你我动手?”
江春漾听了这句话,骤地笑一声,语气有些无奈,“没想到啊溪烟棠,你这人,表面看着小白兔似的,城府还挺深的啊。”
她轻哈了一声,“一般吧。”
裙子荡来,溪烟棠推门而出,就座在台阶上。
天要破晓时,风早已没了踪影,却依旧灰蒙蒙的,房内的烛光向外而出,照出一块亮地,她坐于门前看雪,纷纷扬扬。
暮然回首,看向屋内的少年,烛火在他身上晕了层暖光,她眉眼含笑,轻声道:“江春漾,今日多谢你了。”
多谢你找到她,多谢你为她撑腰……
话说完,溪烟棠回过头来,低垂着眼盯着脚下软绵绵垂落的雪。
说实话,今日若不是江春漾,她属实不敢将翠儿拔出来,也没想到,翠儿居然藏了这么久。
须臾身上一暖,雪白的狐裘披在身上,江春漾大摇大摆地坐下,傲气地啧了一声,“你可别多想,小爷平生最看不惯这等卖主求荣的,帮你也是小爷顺手的事,你都快嫁到我们江家了,能不能硬气点?”
“还有,自己身子什么样自己不知么,怎么也不披件衣服,若是病了,岂不是又要赖上小爷?”他自顾自地嘀咕着,也不敢看她,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但是江春漾知道,就算她病了,果真要赖上他,他也是愿意的,毕竟,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溪烟棠没接他的话,轻声唤他,换了个话题,“江春漾。”
“嗯?”男人鼻腔出声。
“你是怎么知晓我被关在那木屋的?翠儿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若是做坏事,她定会好好清理痕迹,你说连书禾都未察觉,你是如何知晓?”她偏头看过来,呼出的气在空中形成一团朦胧的白花。
“这个嘛……”江春漾低头浅笑,手掌一抬,在她脑门上轻敲一下,“你听到水声晃荡没?”
闻言,溪烟棠皱眉,音色蓦地拔高了,“江春漾!我没同你开玩笑,我认真问你呢!”
“好好好,不闹了。”他装怂地摆摆手,轻咳一声,道:“你还记得儿时我们一起钻过的狗洞么?”
溪烟棠霎时间想起儿时两人灰头土脸地钻狗洞的记忆,面上染过几分红晕。
江春漾继续道:“你不会凭空消失,掳人纵然不能走正门,我恰好想到了那个狗洞,便带人找了过去。
那个狗洞被人动过了,扩大了些许,还被柴火遮掩着,挺隐蔽的,但是呢翠儿还是没藏好,她只将院内的痕迹清扫了,墙外却没,当时的雪没下多会,我们跟着脚印便寻到了木屋,
那木屋是三年前山下的猎户搭建的,这边的村民依山,吃食也都从山间来,不过这两年赋税减半,百姓能自给自足就鲜少来山上打猎了,木屋也就闲置了。”
溪烟棠:“这样啊……”她撇他一眼,“那你运气还挺好的,正好演了出英雄救美。”
江春漾:?
“其实小爷也没多想救你!”
溪烟棠点点头,笑得温柔恬静,说得夹枪带炮,“世子大人做事小女子安敢反驳?”
……
两人再度安静下来。
江春漾偏头看她安详的模样,心下微动,不自觉开口,“其实溪烟棠,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你在溪家过得好不好?”
不管是出于什么身份,是江城世子江春漾,还是江湖人江念,他一直都想知道,分开的这三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他想听溪烟棠亲口和他说,而不是依靠书信告诉江念,我很好不用担心。
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总将苦楚一个人扛,若不是这次他逼了一把,说不定溪烟棠就这么认了……
不过没关系,
只要她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她,为她撑腰。
溪烟棠闻言轻叹一声,抿抿唇,其实心里早就料到他总会问的,一来祭祖就出了这档子事,他定要问问,定要好好考虑,毕竟婚书还未写……
溪烟棠攥紧手指,有些胆怯地抬眼,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将他模糊着,去看他身后的景,“你想听真话?”
江春漾点点头,“听真的。”
她说:“我过得并不好。”
“江春漾,其实分开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但是你只需要帮我这一次,日后我会同你和离的,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会让出位置……”
男人打断她,眼神伤心,“好,我知晓了,我帮你。”
……
谈完话,天还黑着,江春漾便回了屋子,他半坐半倚地坐在榻上,将怀里偷偷揣回的棠花帕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盒子,藏了起来。
半晌,高德走进屋子。
江春漾困倦的抬眼,问:“处理好了?”
高德:“是,属下亲眼看翠儿咽了气。”
“做得不错,去将她送到溪家,送到许楚音的门前,务必让她一睡醒就看见。”
高德微微颔首,毕竟此事他心知肚明,溪家老夫人何等手腕,断不可能在此时动手!所以只能是旁人……
……
次日一早,许楚音刚一睁眼,便被一根手指吓得花容失色!
[猫头]下一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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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