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月影稀疏,溪烟棠端坐在床边,正借着烛光,一针一线,绣着帕子。
今日之事虽不算按照她的计划走,却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绝对不能嫁人做妾!所以利用儿时重病姨母向江家祖宗祈福的理由前来还愿,就可名正言顺地跟随祭祖。至于还愿之事又不用大动干戈,姨母下意识地要江春漾带她去了祠堂,正巧给了她剑指逼婚的机会。
想此,溪烟棠默默在心底给江春漾陪了个不是,今日算计纵然是她不对,但她会同他讲清楚,如若他实在不愿,待风头过了,两人和离便是。
玄关处传来声响,溪烟棠闻声抬头,是丫头书禾端着汤药来了,她一身寒气,溪烟棠听见声响正要起身过去,却被书禾制止,“小姐您莫要动,奴婢身上带着寒气,免得将风寒引到您身上。”
溪烟棠闻了话,轻轻点头,询问道:“翠儿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书禾道:“本是一道的,路上她突然哎呦了声,便要去更衣,许是吃坏了肚子。”
溪烟棠笑道:“她今日是贪吃了些,等会为她煮碗生姜红枣汤吧,缓解下,总归是好的。”
“小姐如此惦记翠儿,她定会记住小姐的好的。”书禾为汤药扇着风,笑着回应,脸上露出可爱的酒窝。
待寒气散了,书禾抬手贴了贴碗,见温度没这么烫,起身为溪烟棠端了过去。
溪烟棠将帕子放在腿上,接过汤药,浓烈的药味直冲鼻息,她拧着眉一口气喝下,苦味在舌尖蔓延,似是苦进了心里,她下意识想吐,却被书禾塞了一块蜜饯。
甜味瞬间冲淡了苦,犯起的恶心被压下,溪烟棠正狐疑着哪来的蜜饯,却听小丫头糯糯道:“蜜饯是江夫人为小姐准备的,她料到小姐今日会喝药,提前准备了,看来江夫人对小姐很满意啊。”
听了话,溪烟棠未语,心底蒙上一抹愧疚,姨母如此惦记,若是知晓她算计了江春漾,又当如何呢……
溪烟棠绞紧了帕子的手骤然一松,罢了!箭已出,哪有回头的道理。
她抬眸吩咐道:“赶明儿我亲自去找姨母道谢,书禾,落灯吧,这么晚了,冬日夜冷,等会你去看看翠儿,一道回去歇着吧。”
“是。”书禾答应着,将烛火吹灭,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听一阵脆响,溪烟棠便知书禾出去了,她闭上眼,开始酝酿着睡意。
……
夜里子时,溪烟棠睡得并不好,不知是何缘故,她总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蓦然身前一暗,遮住窗棂透过的月光,溪烟棠皱着眉头翻身,裹紧了被子,嘴里嘟囔:“翠儿?书禾?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去休息……”
默了一息,耳边传过来翠儿的声音:“打扰小姐了,是翠儿忘了东西,过来取……”她音色发虚,越来越小。
溪烟棠迷蒙着,没想太多,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卧内再次寂静。
床边的八角玲珑香炉更旺了,似纱的白烟在月色下盘旋萦绕,在地上投去一片朦胧的影。
须臾间,身前的暗影离去,窗棂响得沉闷,寒气侵入,刺骨的冷瞬间爬上四肢百骸,溪烟棠刚欲睁眼,却发现双眸怎么也睁不开,似是被困在梦里,一切突如其来,恐惧好似一张大网,无声地将她包裹。
登时,一双冰凉的手扣住脚腕,紧接着天旋地转,溪烟棠被人从榻上拽了下去!
许是疼痛刺激,或是本能的求生意志,溪烟棠挣脱了束缚,猛地睁开了双眼,颤抖着唇,嘶吼出声,“你是谁!”
“唔!”刚喊出一句,嘴又被迅速堵住了,溪烟棠瞪大眼睛,可朦胧的夜,没有烛光,仅仅借着微弱的银辉,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动手。
恐惧的泪水自眼角而落,她用力扭动着身躯,却无济于事,双手被另外一个人用麻绳绑住,刮得手得生疼。
来人将她拖出了门,骇人的寒气席卷全身,似是不顾她的死活一般,将她拖在雪地里,拉出长长一条雪径。
她冷得颤抖,脑子却清明一片。
祖母绝不可这么做,她来时拿的是退婚的幌子,伪造一纸婚书诓骗祖母才有的出门机会!祖母盼着她嫁给贵人给姑姑牵线搭桥,祖母绝不会这么做!
月色被云层遮住,四周寂静一片,唯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
“哐当”,陈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连同着屋子都跟着颤了颤,房梁上的尘土被摇下,细小的灰尘混着腐朽的气味钻入口鼻,溪烟棠不可抑制地轻咳出声。
“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讥讽的话语自前方传来,音色沙哑。
溪烟棠瞪大眼睛,扭动着身子,“吱吱”地叫。
她被人用力甩去草垛上,草垛不少,被扔在上面不会很疼,却也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让溪烟棠眼前一黑。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粗糙的手捏上她的脖颈,直接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啪──”
一个耳光重重甩在脸上,溪烟棠被这一巴掌扇得神志不清,整个人似断了线的风筝,在屋内横冲直撞,连同着口中的布条都被扇了出来。
布条连同着血迹,溪烟棠忍着疼痛缓缓起身,被打得半边脸霎时间肿了起来,她跪坐在草垛上,似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木偶,任人摆布。
“呸!真是个没人要的贱胚子!上赶着逼婚嫁给人家,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老婆子冷嘲着,趾高气扬地拍拍脸,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蔑视。
谩骂声伴随着口水随即而来,溪烟棠低着头,原本梳得柔顺的秀发现下乱糟糟的,还向下淌着水,没有半分世家小姐的模样。
“那又如何呢?”她突地一笑,说得轻得淡写,仰起头,清澈的眼眸透出一股子韧劲,似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溪家的脸,不早被祖母丢光了?自祖母将棠棠作为利益交换的物料起,溪家就没……”
“混账!”老婆子大声呵斥,“别以为,你到了江家祠堂老夫人就不敢动你!”
听了这话,溪烟棠不免觉得好笑,毫不留情地戳破这拙劣的谎言,“你少唬人了,祖母如此精明,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
“若我没猜错,你是姑姑的人吧?”她高昂着头,毫不畏惧地直视身前趾高气扬的老婆子。
老婆子一怔,显然没想到一向顺从的溪烟棠竟然起了反抗起来,若是以往,只要将老夫人搬出来,不管如何磋磨她,她都乖乖的,当真是臂膀硬了,人在外,连老夫人的话都不听了!想罢,老婆子扬起手来又一个巴掌甩过去。
面颊火辣辣的,似是掉了层皮。
“老夫人的威严岂是你能僭越的?”这话说得盛气临人,居高临下。
溪烟棠被捆着,就同一个玩偶一般被扯来扯去,老婆子的力气也大得出奇,毫无意外地再次将她打倒在地,但眼底依旧存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
她直勾勾地盯着她,嗓音像是淬了冰,“有本事就打死我!我现下可是江家的准儿媳,是未来的世子妃,也算是半个脚踏入皇家的人,若是怠慢了亲王与世子爷,看你们怎么收场!”
“你!”老婆子被气得不轻,但还存着理智,她眯了眯眼,没接她的话,说得冠得堂皇,语气恭恭敬敬:“老夫人吩咐了,小姐今日之举有损溪家颜面,需关一晚禁闭,奴婢也是无奈之举,还忘小姐不要怪罪才是。”
说罢,老婆子转身拿出铁铐,分别将溪烟棠的双手双脚扣住,捏着嗓音道:“奴婢这也是按着规矩办事,棠姐儿不必担心,书禾与翠儿都睡着呢,奴婢明日定趁着来人前将棠姐儿送回去,
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棠姐儿自己可要守好本分,否则,夫人那里,奴婢也不好交代。”
溪烟棠心底咯噔一声,转而歇斯底里地质问,“你把我娘怎么了!”
老婆子冷眼一撇,薄唇一啧,气定神闲地吐出几个字,“只要棠姐儿听话,夫人自然没事。”
“好……”溪烟棠沉着眸,眼底黯淡无光,连同着那抹韧劲也消失殆尽。
老婆子见状勾了勾唇角,从衣襟里掏出一瓶药膏,粗糙的手挖出一坨,向她红肿的脸上抹去,冰凉的触感让溪烟棠一激灵,紧接着是火燎般地疼在脸上蔓延。
“这可是市面上最好的冰肌琉璃膏,包准棠姐儿的脸明日恢复如初。”老婆子力气不算轻,在她脸上又揉又搓。
溪烟棠一动不动,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精气。
……
丑时一过,圆月早已消失不见,只剩漫天飞雪。江春漾在睡梦中收到高德的消息,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衫便急忙赶来,却只见到凌乱的卧房,和地上掉落的,一块绣了半枝棠花的手帕。
院子里静悄悄的,书禾跪在少年身后,哭得梨花带雨,满是自责,翠儿安安静静地跪在她的身侧,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头也不抬。
江春漾站在空荡荡的院中,脸色难看到极点,冰凉的雪覆在他鸦黑的睫羽上,融化成水,却将一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眸凝得彻底。
他紧握着那块绣了一半的棠花手帕,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找。”
“这怎么找,在这荒芜雪山……不好找啊。”书禾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眼里满是绝望。
小姐好不容易有的这次机会啊,没想到却遭来了祸端……
高德寻了一圈,蹙着眉,面色复杂地走去江春漾身旁,“我仔细盘问过门卫,并未发现可疑人员与响动,就连后院也没有任何异常,如今又下了雪,就算有尚存的蛛丝马迹,也被雪盖了个干净,这……”不好找啊。
最后三个字他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听此,江春漾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棠花帕上,漆黑的眼似是深沉的夜。
来人是算准了爹爹是异姓王,为了避免京都猜忌,祭祖不可能带太多兵卫,但仅凭这点完全不至于将人悄无声息地掳走,定有人里应外合,一定有他忽略的地方!
思量到此,江春漾骤然一愣,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将手帕收进衣襟,大步流星地离去,扬起一片风雪。
在经过书禾身旁时,男人突地留下一句:
“烧水,备碗姜汤,等我们回来。”
书禾睫羽还挂着泪,听了吩咐微微愣住,却还是急忙点头,转身准备着。
……
溪烟棠整个人蜷缩在木屋内,木屋并不冷,老婆子临走前特地点燃了炭盆。
她先天不足极畏寒冷这点,整个溪家无人不知,但炭火燃烧终有毒气,以至于老婆子特地开大了窗子,呼啸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狼叫,宛若恶魔低语。
她解不开,逃不掉,木屋映射着暖黄的烛光,却一点也不也温馨,甚至稍有不慎会让她葬身火海!
“咚!”一声巨响,木门再次被推开。
溪烟棠猛地抬头,暖黄的光骤然浸入双眸,一个人影在门前显现。
屋外明亮如昼,男人墨发玉冠,踏着烛光而入,似是在漆黑的夜,凿开的一道天光,照入她昏暗的,只剩下冰冷与压抑的世界。
“找到你了,溪烟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