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国庆高三只放三天,但马得守给他和余生放了七天,他们七天时间轮番在医院度过,宋兰和程云山干脆也守在了医院,陪着余叔叔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程盼捡了点儿胃药混在粥里兑给余生,余生死都不愿意做胃镜,更不愿意看医生,吃药,他只能这样。
他提好粥和打包好的饭菜走进去,老妈和老爸昨晚熬了夜,今天回去休息了,现在病房只有余生和盎然姐,还有达哥。
程盼走过去把饭菜递给达哥,达哥接过拆盒逼着盎然姐吃,盎然姐显然没什么胃口,还没来得及摇头,张达就把饭放到她手上,又把勺和筷子包装撕掉,拿过递给她:“别整那些,吃掉。”
这是一个粗鲁的男人,程盼看着他又去给盎然姐倒了杯水,也是一个温柔的男人。
程盼走过去把粥放在余生面前,余生盯着病床上眼睛瞪老大的余叔叔,余叔叔已经吃不进去饭,好几天了......
“余生,”程盼轻声喊,“你先吃饭吧。”
余生愣着点点头,没什么知觉的捧起粥,喝了两口抬起眼看着他,大眼睛全是......凹陷。
“吃完。”程盼又说。
余生点头,继续低头喝粥,程盼侧过头看着病床上,那个濒死的人。
能说什么好听的话安慰任何人,从前外公离世的时候,走的很安详,他和外婆尚且伤心很久,很久,很久。
而余叔叔受这么多细碎的,绝望的......折磨。
病床上的人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张达走过来:“小盼,你过去吧,叔想上厕所。”
“没关系,”程盼说,“我来吧。”
“你哪会,”张达说完看着他,“成吧,那你在旁边帮我忙。”
程盼的确不会,张达赶着余生和盎然姐出去吃饭,他帮着张达替余叔叔翻了身,余叔叔侧身全是烂的洞......刚刚才切掉包扎好,又多出新的,空洞的腐肉。
病人到这地步,也已经丧失如厕的能力,只能依靠医药。
程盼扶好他,余叔叔被自己骨头咯的轻声叫了一声,张达走过去拿好工具......和药用品。
依靠外物的如厕。
程盼轻轻闭上眼,不忍心再看。
余生回来的时候,程盼正在厕所洗手,他慢慢走过去,程盼没回头的轻声说:“生老病死,真的好难。”
余生“嗯”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程盼擦了手转头看着他:“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我身体......好着呢,”余生勉强接了这句,“你也是。”
程盼点点头,走出来看着他:“走吧。”
张达下午吃完饭回店里帮忙了,临走前守着老姐吃完饭还帮着给老爸洗了澡,才离开,余生送走他后回到病房,程盼还不肯走,老姐坐在病床边儿,看着老爸。
他走过去也看着老爸,老爸下午精神好点儿了,话也能说清楚,他们都怕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都不敢走一步。
“狸狸......”老爸嘴里喊着名,余生凑近听了听,是老妈的名字......
他跟老姐都看着老爸,老爸偏过头也看着他们:“狸狸要来接我了......余生,盎然,快来看看你们......妈妈,她还是好漂亮......她还是......很漂亮。”
老爸断断续续说完这句,想撑着手坐起来,奈何没力气,又塌了下去,余生赶紧拿了枕头垫在床后,又摇起床看着老爸:“爸,我们在,听得到吗?”
老爸慢慢点了头,一双眼在他们面前看来看去,看来看去,看来......又看去,藏着多少的眷念和不舍,余生没忍住红了眼眶。
“别哭......”老爸说,“余生......别哭,爸爸抱你回家。”
余生扭头擦干眼泪,回头看着老爸用力点了点头,老爸伸出手想抓老姐,老姐轻轻握住他的手。
“盎然,”老爸红了眼眶,“爸爸......对不起你,什么......都没给你留下,爸连累你,爸爸最对不起你......”
“爸......”余盎然摇头,“不,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这些年......辛苦你了,”老爸看着老姐,“余生......太小了,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你,哪有父亲不爱自己孩子,但我......我对不起你,你跟文丰......你们,你妈不会原谅我的,她不肯原谅我,现在都还没来接我......”
“爸,”老姐也红了眼眶,“您活着,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我其余的都不求,我不要,我不要......”
“你们妈妈......”老爸低声说,“那年......在山路,我们车子滚下去,她在我面前......死的,我看着她死的......我看着......她死之前还在叫你们名字,一声又一声......然然,余生,余生......然然,她瞪着我,她死之前......一直瞪着我,死不瞑目啊,是我......害了她......明明说好去接余生下自习,半路一个电话,我为了那单生意,我绕了路......我绕了路......几百块钱的生意啊,都说好去接余生下自习,我绕了路,我绕了路啊......”
老爸说到最后号啕大哭起来,他体力不支,哭着哭着喉咙被血痰卡住,程盼走过来和他一起帮着老爸用工具吸干净,老爸眼瞪的老大瞪着天花板,余生看不下去转过眼,程盼轻轻放下老爸,接着回头一直拍他的背,轻轻抱了他。
这个夜,就在程盼的拍啊拍,拍啊拍中,终于熬了过去。
老爸的病情彻底告了空白,医生说就在这些日子,老姐已经寸步不离医院了,张达也关了店门,和老实一起来医院守着。
学校有模拟考,老姐喊着他回了学校,余生知道老姐是想让他好好休息,自己胃病在医院犯了几次,老姐看到了。
他待在教室听着走廊的嬉闹声,听着班里人的翻书声。
每天总会有人死去,横死,病死,老死,而与此同时,会有更多的人活着。
他慢慢拿起书,是啊,总会有人,总会的,生死而已,总归有人。
只不过他幸运一点儿,父母各自遭了一趟。
呵......
日子在三天后挂起了警钟,这三天晚自习,门口出现脚步声,余生都会抬起头张望,既怕是来找他,又像静静等待。
与此同时,沈文丰辞职了,他算是个好老师,知道自己目前状态胜任不了高三,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顶了他的班,而至于沈文丰自己,余生只听到关瑶陪他一起辞了职,俩人去了国外。
进修,还是逃避呢,有些东西躲得掉么。
躲不掉。
终于,当他仰起头看着门口到来的那个人,张达看着他,一脸严肃。
很想问问,人有没有过这样的一刻,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敢去面对,不敢面对的同时,又在等着它发生。
书上有个比喻,你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不喜欢你,却一直缠缠绕绕让你百般怀疑,你害怕他走,又盼望他离开,终于等那个人走的那天,可以平心静气的说一句,他终于离开了,我不用再等了。
如若换作永别呢,这一走是余生的光阴,再不相见,阴阳相隔,无论多折磨,多麻木,多不忍心,他都无法,不想,不愿面对那个永别。
他侧头看着旁边的空位,程盼去哪了,程盼怎么现在不在,程盼......程盼......
程盼赶到葬礼现场的时候,距离余生离校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他急匆匆跑到殡仪馆灵堂,余生正跪在那里烧纸,带着孝巾。
达哥在外面主持一切事宜,盎然姐躺在一把椅子上,在敲锣唢呐声中,哭得已经没有了力气,旁边有另一个姐姐守着她,这姐姐程盼在余叔叔病房见过几次,只是没打过招呼,因为这姐姐很忙,是个护士。
看到他来,她起身走过来拉着他:“你是程盼吧?”
程盼点头,那姐姐又说:“你去劝劝余生,本来开始好好的,下了车见到余叔叔遗体一句话就没再说,跪了几个时辰,一声没哭,他姐怎么劝都没用,我怕他憋出事。”
“好,”程盼应下,走过去看着他,慢慢蹲下来,开口喊了一声,“......余生。”
余生像根本没听到,继续烧纸,火光印的他双颊滚烫,程盼摸了摸他的脸颊:“我们先起来喝口水好吗,我怕你脱力......”
余生僵硬的转过身子,看到是他,瞳孔放大,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程盼又喊了他一声,余生一把抱住他,拼了命的抱住他,靠在他肩上放声大哭:“啊啊啊!程盼我没爸爸了!我没爸爸了!我又没爸爸了,我没爸爸了......”
程盼听的心里发酸,没忍住也红了眼眶,一直拍余生背,外面的礼乐声响起,混着屋里一声又一声的唢呐,余生在他肩上绝望的,怨恨的,悲伤的......痛哭流涕:“我没爸爸了,我没爸爸了!”
程盼紧紧抱着他,余生也紧紧抱着他:“没爸爸了,我没了......没有了,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