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的夏末向来晴多雨少,今岁却是个例外。连绵的雨丝织成漫天水帘,将皇城笼罩在一片氤氲迷蒙之中。泰天宫前的白玉砖上,掌灯的仍是旧年内侍,殿中秉政的,却即将不再是昔日帝王。
老皇帝昔日如定海神针,维系着朝堂微妙的平衡。如今龙体倾颓,潜流顿时汹涌——权臣与宦侍竞相揽权,宫妃与美人惶惶求存。
第一次进宫,聂知韫就能感受到自己完全不能在这里久待。提着油灯走在前头的太监内侍,见着她都得颔首弱弱的喊上一句“世子妃”,位分低一点的年轻宫女也都得屈膝半跪着诚惶诚恐的应上一句“见过世子妃”,位分高点的会跑来个异样的眼光,像是没见过如此世俗气的女孩,聂知韫的脸上闪过各种情绪,唯独无奈与怜悯多停留了几分。倒不是这个称呼不讨喜,而是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人恭敬也好鄙夷也罢,都指不定哪天就跟着自己的主子一道走了,连自己想什么时候死都做不得主。
回来的路上,静苏给她撑着伞,自己淋了个精湿,聂知韫捏着她细软的手腕着实过意不去,说了句“以后你不用伺候我了”,本是怜她辛苦,不料静苏却遽然跪地上说了句让她格外震惊的话。
“小姐,求您别赶我走,要不然万岁爷有了闪失,奴婢也得跟过去伺候。”
此刻护得住她,他日自己离去时,这丫头又当如何?
一切筹谋,都需待宫人随驾之后方可施行。
聂知韫躺倒贵妃榻上浮想连篇。
入云架的戏台唱了整整六载,台上水袖翩跹,红缨夺目,台下宾客盈门,却始终不见那小乞儿踪影。每至曲终人散,她只能躲在台后偷偷拭泪。
都道戏子多情,可台上良缘成双,台下却是虞姬别霸王般的悲凉。
“张郢简呢?”兴许是闹了这么大事以后突然不见了踪影,聂知韫有些好奇张郢简此刻在做些什么,于是又想回宫里头瞧瞧。
“万岁爷召见,好像是有宫务在身。”静苏把烷桌移到床边,奉上了香炉,“几位皇子求见不得,如今宫中除却贴身内侍与御医,唯世子爷能入内觐见。”
“这是什么香,我还从没闻到过这种香,感觉味道怪怪的。”聂知韫撑起身子,晃晃悠悠的坐到静苏身边,“张郢简既然在里头,你说,我们还能不能进去?”
“小姐,这是静华园里头从西边儿献上来的长乐花,这种花世所罕见,花少花期也短,用这长乐调的香自然也是珍贵,能驱寒也能驱虫。小姐是个美人,身娇肉贵的,小姐自己不在意,那我得给小姐多考虑些。”静苏还是小孩子心性,脑子直,嘴巴也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带拐弯抹角,“小姐这才刚出来就想回去,难不成是想世子爷了?”
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倒不如进宫里头走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到底,无非是想找张郢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了。
聂知韫的玉颊流露出来的羞怯,贴在脸上生出了几缕红晕。
“宫里宫外戒备一向森严的很,尤其是眼下这个当口,小姐身份虽不便,但是。。。世子妃可以。”
皇上如今最倚重便是张郢简。虽为外姓,不及皇子尊贵,然有圣心加持,宫人见之无不躬身问安,“世子爷安康”之声不绝于耳。这世子妃的名衔,此刻便如和璧隋珠,珍贵非常。
可宫里头再深,人锁得住,消息可锁不住,张郢简虽是让人胆寒但毕竟是大胤第一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外姓王族的世子爷,矜贵无双,世子妃的头衔要是就这样突然传出去,那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新的乱子。正犹豫着要不要顶着世子妃的头衔进去看看,静苏忽然扯住了她的袖子:“小姐若进宫,能否带奴婢探望爹娘?”
聂知韫银牙微咬,终是携静苏朝第一天街的开天门行去。走时,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的:“除非有人问咱,要不然咱们的嘴就把的死死的,不主动把世子妃挂到嘴边。”
俩人只能走开天门旁边的安和门,进了安和门,入目便是一片空旷的铸天道,再往前走几步过了分五桥,就是龙武门,进了这个门才算真的进了宫。龙武门里头道左边就是政事堂,右边就是门下省呆的弘文馆,张郢简现在可能就在那。
几个年轻点的宫女在两边低头扫着道,见聂知韫朝她们走过来,都停下手中的活,撂下笤帚踮着脚尖迎上来,几个人一块低头道了句“见过世子妃”,这么些人加起来的声音还不如聂知韫一个人的声儿大。
聂知韫趁此好好打量了几个宫女,尽是些面容姣好的女子,没有一个敢正眼和她对上一眼。
“前头那绿油油一片就是静华园,说是集天下最艳之景致。”静苏年纪小,可宫里每个地方的位置却记得门清,“听娘亲说,先前这个园子在天仁殿后头,皇上为了让百官上朝的时候有些精神,就把这园子弄到了龙武门正前头,若非有高位的人准予,一般人没法随便进,娘亲本月在园中修整花木,待全园裁剪妥当,恐怕就……”
静苏没有往下说,聂知韫心里头也明白。
“走吧,溜进去瞧瞧。”
静苏心里头本来还在打退堂鼓,如果主子不进去她就不进去了,毕竟不能因为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姑娘连累了,可没想到自己的小主子看上去娇柔,骨子里却勇敢的很,满是果决。
静华园里的绿树红花呵护的极好,即使到了夏末也没见丝毫枯落的势头,仍然争奇斗艳的,散发着阵阵花香。不进不知道,进来方才意识到这静华园大得很,外看端方有序,内部盘根交错,正中央镶嵌着一汪绿水镶嵌,左手边水光潋滟,山石嶙峋,右手边应是佳木葱茏,奇花闪灼。
俩人走得极为谨慎,摸着石头过河一样,听到半点声音就钻林子里躲着,等声响没了过个一会才敢探着头出来瞧瞧,连景色也没工夫欣赏。
踮着步子寻了一圈,没见着静苏娘得影子,偏偏在出口得时候听到了石桥旁边亭子里传来了一声叫唤。
“他们瞧不见你们,咱家可看得分明。”一个瘦削得身影从花丛后头慢慢走出来,这人身上跟有煞气一样,道边的花都是枯萎的,“何处来的野丫头,连静华园都敢乱闯?”
聂知韫默默的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人,此人脸颊瘦削,眉骨突出,眼眶凹陷,多年来得勾心斗角练就了机敏得眼神,隐约间透露仍着一丝狡猾和奸诈。
能看出来是个老太监,身后头还有个年轻点的小太监,一直眯着眼瞧着聂知韫。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说罢,侧过发髻高梳得额头,看向安和门得地方抱怨道,“万岁爷身子板好的时候,那些把门的干活还算利索,万岁爷一倒,把门得是不干活了么?什么阿物儿都敢放进来了!”
身后的小太监仰首睨视,目光黏腻:“干爹,小姑娘不懂规矩,您老慈悲,进了咱这静华园,就是咱们的人了,您这么大年纪了,前些阵子找您的那几个想活命的小宫女您也看腻了,这从宫外头跑进来的野丫头看着就比宫里头的姣鲜,倒不如带进您宫里头。。。。”
“我家小姐乃柔瀛府世子爷正妃!”静苏心中一横,喊了出来。
“当年咱家侍奉樾王,今与门下省李侍**理朝纲,岂惧一外姓王?美人儿,私闯静华园可是死罪,从了我,我兴许还能保你一条活路。。。跟着那小毛贼子有什么意思,没日没夜出去打仗,也没个人疼,指不定哪天一把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了……随咱家走吧……”
太监为宦,原先与宰执胡敦勾结,胡敦只手遮天,挟儿皇帝杨佑淳总揽朝政,钳制百官,司礼监凭借胡敦破了历来宦官不得参政的规矩,也是权倾朝野,胡敦虽然被张冶砍了头,可带来的影响还是留到现在,掌印太监被杀了之后,提督太监和门下省李侍中又臭味相投,走到了一块,什么事务都要经过他们之手,殉葬的名单也自然由他们定夺,可以说除了皇上,不怕任何一个人,颇有死灰复燃的势头。
语声未落,骤风卷地,一道身影携花叶翩然落地。齐成章揉眼看去,惊见一人已将刀架于他干儿子颈上。
“可是这样架在脖子上?”
聂知韫目光恍惚,喘息着看向那个人。
这人的声音颇为熟悉,是张郢简。
“干爹,救我啊干爹!儿子不想死啊!”
“张郢简!咱家司礼监提督之位,岂容你放肆?皇上尚未痊愈,你便嚣张至此?当日唯你受赏,其中必有蹊跷!”齐成章尖声嘶吼,几欲破音,“放了他!”
“我说这个李侍中怎么老是不在弘文馆里,原来你俩撺掇好了,他图宰执之位,你求掌印之权,真是个不错的买卖。”张郢简神色冷漠,“齐成章,你胆子倒肥,寻对食竟寻到我张郢简头上?”
“干爹……”小太监哀鸣未绝,颈间已现血痕。
“当年侍奉樾王,为什么要留在皇上身边呢?是想找个时机窜通谋反?”张郢简斜睨着齐成章,谋反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司礼监位高权重,谁都不放眼里,无论杀了多少人也没人敢欺负你们,不过可惜,高处不胜寒呐齐成章,我杀的人比你这老头子见过的人都多,一个阉奴,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说罢,张郢简握住北风息轻轻一划,猩红的血珠从小太监的脖颈喷出。齐成章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记得把你干儿子添进殉葬名单。待你与李长京伏诛,我自会替司礼监将你二人之名补上。”张郢简面无表情,拭去颊边血渍,提刀逼近,轻笑掀其袍角,裹住刀身缓缓擦拭,“你这干儿子的血……真是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