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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的围场,草色初青,马蹄踏碎一地暖阳。旌旗招展,王公贵族们策马驰骋,箭矢破空之声不绝。
萧煜勒马停在边缘处,一身玄色骑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却尽是疏离与不耐。方才圣上亲自褒奖几位年轻儿郎的骑射,他只在被点到名时略一颔首,连句谦辞都懒得奉上。几位公主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全当未见,只漫不经心地用马鞭轻敲着掌心。
“煜儿,”镇北侯无奈,低声提醒,“多少顾些礼数。”
萧煜眼皮都未抬,“父亲,聒噪。”
倒是一旁他的几位军中好友,驱马凑近,挤眉弄眼。“阿煜,瞧那边,白太傅家的千金今日这身红衣,当真扎眼得很。”有人用下巴点了点另一个方向。
萧煜顺势望去。
不远处,白渚宁正端坐于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火红骑装,墨发高束,明明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偏偏下颌总是微微扬着,带着天生的清傲。她似乎刚射落了一只灰兔,正低头听着身旁女伴的夸赞,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是不屑,又似是理所当然。
萧煜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收回目光。死对头家的丫头,从小便这般目中无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野狐,猛地从草丛中扑出,正从白渚宁的马前掠过。那白马骤然受惊,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随即像是疯了一般,不再听从缰绳的控制,朝着围场边缘、那林木深处已知是断崖的方向狂奔而去!
“宁宁——!”白太傅夫人骇得当场失声,几乎晕厥。
“小姐!”
“快!拦住那马!”
惊呼声、呵斥声、杂乱的马蹄声瞬间炸开!几名侍卫慌忙策马去追,可那惊马速度太快,势头太猛,转眼间就已冲出数十丈,眼看就要没入林间,一旦坠崖,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
一道玄色身影如离弦之箭,猛地窜了出去!
是萧煜。
他甚至来不及呵斥侍卫无用,猛地一夹马腹,□□神骏的黑马如一道黑色闪电,直追那抹失控的红色。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他却死死盯着前方那抹颠簸的红色身影,眼神锐利如鹰。
距离在急速拉近!
临近悬崖,林木渐稀,已能听见崖下湍急的水流轰鸣。白渚宁的白马人立而起,眼看就要将背上的人甩脱,直坠深渊!
千钧一发之际,萧煜猛地从自己的马背上跃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匹白马!他精准地落在白渚宁身后,双臂从前向后,死死环住她,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狠勒缰绳!
“嘶聿聿——!”
马匹吃痛,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带着巨大的惯性,朝着崖边的草坡翻滚下去。
天旋地转间,萧煜只来得及将怀中的人更紧地按向自己,用脊背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翻滚的撞击和砾石的刮擦。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从他右臂传来,剧痛瞬间窜遍全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翻滚终于停止在崖边不足三尺之处。受惊的白马挣扎着跑开,留下满地狼藉和寂静。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才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慌忙向这边涌来。
萧煜额角沁出冷汗,脸色因剧痛而微微发白,但他哼都未哼一声。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白渚宁。
她发髻散乱,红衣沾了草屑尘土,脸上血色尽褪,一双总是盛满骄矜的明眸此刻因惊惧而微微睁大,残留着未散的水光。
他手臂疼得钻心,语气却带着惯有的、恶劣的嘲弄:“白渚宁,你欠我一条命。”
白渚宁似乎这才彻底回过神。劫后余生的恐惧褪去,那熟悉的、令人牙痒痒的傲慢迅速回笼。她从他怀里挣脱些许,尽管身子还有些软,却仍强撑着昂起下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谁要你多管闲事?”
萧煜盯着她,忽地低低笑了。他完好的左臂依旧箍着她的腰,猛地低头,灼热的气息毫不客气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利息,”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一字一句,“从现在开始算。”
白渚宁心头一跳,下意识反问:“算什么?”
他抬起眼,黑沉的眸子里映着她有些仓惶的倒影,慢条斯理,却又斩钉截铁:
“比如,你这辈子。”
围场的风还带着草木的潮气,卷着些微尘土,拂过镇北侯府的朱红大门。萧煜斜倚在厅堂的梨花木椅上,右臂缠着厚厚的白绫,层层叠叠绕到肩头,衬得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愈发骨节分明。御医半个时辰前刚走,反复叮嘱这骨伤需静养百日,不可用力,更不能再策马挥剑,他却浑不在意,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越过庭院里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架,直直落在巷口那抹熟悉的红影上。
白渚宁一身火红骑装未换,只是方才在草坡上蹭到的尘土已被拂去,发髻重新梳得整齐,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固定,垂落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张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此刻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苍白,却依旧倔强地扬着下颌,带着天生的清傲。她站在侯府门前,手里紧紧捏着个紫檀木锦盒,指节都微微泛白,犹豫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刚进厅堂,便撞见萧煜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慵懒,还有些她读不懂的灼热,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白渚宁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下巴扬得更高,故作镇定地走上前,将锦盒“咚”地一声放在桌上,声音硬邦邦的,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这是我家库房里寻出来的断续膏,御医说治骨伤最好,药性醇厚,比太医院的方子管用。”
萧煜挑眉,目光掠过锦盒上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却没去碰,反倒慢悠悠地抬眼,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那耳尖红得通透,像是熟透的樱桃,与她一身红衣相映成趣。他扯了扯嘴角,语气依旧是惯有的恶劣:“白大小姐这是专程来给我还债了?就这么个小小的锦盒,装着点药膏,便想抵你那条从悬崖边捡回来的命?”
“你!”白渚宁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瞪圆了一双杏眼,眼底瞬间燃起怒火,“萧煜,你别不识好歹!这断续膏是我祖父当年御赐的,存了十几年,千金难买!你若不想要,我还不稀罕给!”说罢,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猛地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
是萧煜的左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温度灼人,力道大得让她挣不脱。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右臂窜遍全身,萧煜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语气却依旧强势,甚至带着几分无赖:“急什么?你欠我的债,可不止这点利息。”
“萧煜,你别得寸进尺!”白渚宁挣扎着,脸颊泛起一层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那日在围场,是你自己要跳上我的马背,我可没求你救我!你若觉得吃亏,大可以当没救过,何必这般纠缠?”
“哦?”萧煜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此刻俯身下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那我现在松开手,你转身回围场,再去崖边走一遭?若是这次没人救你,倒也省得我日日惦记着要你还债。”
白渚宁被他堵得语塞,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那日白马冲崖的恐惧还清晰地刻在脑海里,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崖下湍急的水流声,还有他扑过来时,环在她腰间的有力臂膀。她恨恨地瞪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委屈,却又不肯示弱,只能咬着唇,死死盯着他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煜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像只炸毛的小猫,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笑意藏在眼底,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来,只是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腕,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皮肤,留下一阵灼热的触感。而后,他拿起桌上的锦盒,缓缓打开,里面是莹白的药膏,质地细腻,散发出清雅的药香,果然是上等的好药。
“既然是白大小姐亲手送来的,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他抬眼,黑眸里闪着狡黠的光,像是算计成功的狐狸,“不过这药膏,得劳烦你帮我敷。毕竟,我这胳膊是为谁伤的,白大小姐心里清楚。”
“我凭什么要给你敷药?”白渚宁立刻反驳,语气依旧强硬,可心里却莫名有些动摇。她看着他手臂上厚厚的白绫,想起那日草坡上那声清晰的骨裂声,还有他护着她时,脊背承受撞击的模样,心头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萧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靠回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凭你欠我一条命。要么,现在乖乖给我敷药,这笔利息便先记下;要么,我现在就起身去太傅府,当着白太傅和太傅夫人的面,告诉他们,他们的宝贝女儿欠我一条命,如今我要她以身相抵,择日完婚。”
“你敢!”白渚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却半天说不出后续的话。她知道萧煜向来说到做到,他本就桀骜不驯,连圣上都敢敷衍,更何况是去太傅府提这件事。若是真让他去了,父亲母亲定然会逼着她答应,到时候丢人的还是自己。
萧煜看着她眼底的慌乱,心里竟生出几分愉悦。他摊了摊未受伤的左手,语气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你看我敢不敢?白渚宁,你最好想清楚,是乖乖给我敷药,还是等着我上门提亲。”
白渚宁咬着唇,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狠狠瞪了萧煜一眼,像是在泄愤,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锦盒,转身走到他身边,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敷就敷!你别乱动,若是弄疼了我,我可不管!”
萧煜低低笑出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磁性:“好,都听你的。”
他微微抬了抬右臂,白绫随着动作松动了些。白渚宁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伸出,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些缠绕的白绫。一层又一层,露出下面青紫交错的伤口,骨头断裂的地方已经用夹板固定好,周围的皮肤肿得老高,还有些草坡上蹭到的划痕,此刻还泛着淡淡的红。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白渚宁的心跳莫名一窒,方才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愧疚。她拿起银勺,舀了一点莹白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伤口周围,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他的皮肤时,萧煜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疼?”白渚宁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煜眸色微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带着几分认真,几分羞怯,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傲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悸动,故意板着脸:“废话,骨头都断了,能不疼?谁让某人笨手笨脚,连匹马都控不住。”
白渚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瞪了他一眼,却没再反驳,只是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了些。药膏缓缓化开,带着清雅的药香,丝丝缕缕渗入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舒适感,缓解了不少疼痛。萧煜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看起来竟少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温婉。
他忽然觉得,这百日静养,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毕竟,他的利息,才刚刚开始算。
药膏在指尖化开,清雅的药香漫在空气中,与厅堂里淡淡的龙涎香缠在一起。白渚宁的动作愈发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最红肿的地方,顺着伤口边缘慢慢涂抹,生怕稍一用力就牵动了他的骨头。
萧煜靠在椅背上,眼帘微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疼痛感被药膏的清凉渐渐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感受到她呼吸时拂过他手臂的轻软气息,连带着平日里那些桀骜的戾气,都消散了不少。
他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白大小姐这般温柔,倒让我有些不习惯。往日里在国子监,是谁把我笔墨扔在地上,说我字写得像狗爬?”
白渚宁手上的动作一顿,脸颊泛起薄红,嗔道:“你那字本就难登大雅,还好意思提?若不是先生拦着,我定要让你把《论语》抄百遍,磨磨你那浮躁的性子。”
“浮躁?”萧煜轻笑,睁开眼看向她,黑眸里带着几分自嘲,“我生来便是这般性子,不像某些人,事事要做到完美,只为讨太傅和陛下的欢心。”
这话像是戳中了白渚宁的某根神经,她抬眼瞪他,语气陡然尖锐起来:“我讨谁的欢心,与你何干?总好过有些人,明明身负镇北侯府的荣光,却整日游手好闲,御前失仪,赛马斗殴,活成了京城里人人背地里耻笑的纨绔!”
她的声音又急又响,带着压抑许久的怒意。往日里,京中之人提起萧煜,总是先叹一声他的家世,再摇着头说他可惜,明明有那般好的出身和一身武艺,却偏偏不务正业,辜负了镇北侯的期望。这些话,她听了无数次,每次都想反驳,可今日被萧煜的话勾起,竟一股脑说了出来。
萧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他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方才的温柔和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死死盯着白渚宁,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她洞穿,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镇北侯府的荣光,父亲的期望,京城里的耻笑……这些都是他最不愿触碰的逆鳞。他看似桀骜不驯,漫不经心,可谁又知道,他夜里独自站在演武场,练到浑身是伤,只为有朝一日能扛起侯府的重担?谁又知道,他御前失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
可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对白渚宁。
“纨绔?”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白渚宁,你倒是说说,我萧煜哪点,让你这般看不起?”
白渚宁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一怔,指尖的药膏都险些滴落。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和伤人,心里莫名一慌,方才的锐气瞬间泄了大半,声音也弱了下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萧煜猛地抬手,想要推开她,却忘了自己右臂有伤,动作牵扯到伤口,一阵剧痛传来,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滚落。可他全然不顾,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是说我辜负了侯府?还是说我活该被人耻笑?”
他的气息带着怒意,灼热地喷在她脸上,那双黑眸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戾气和受伤,让她心头一紧,竟生出几分害怕。
“我没有……”白渚宁挣扎着,眼眶微微泛红,“我只是气你说话太过分,才……”
“够了!”萧煜厉声打断她,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往后退了退。他的右臂因方才的动作而剧烈疼痛,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示弱,只有冰冷的厌恶,“滚。”
一个字,简短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
白渚宁被他吼得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萧煜,也从未被他用这般冰冷的语气呵斥过。委屈和难堪瞬间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更红了,可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更不允许她流泪。
她猛地站起身,攥紧了手里的银勺,嘴唇哆嗦着,却倔强地挺直脊背,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就走!萧煜,我好心给你敷药,你却不知好歹!从今往后,你便是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再管你!”
说罢,她将银勺狠狠扔回锦盒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然后,她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朝着门外跑去,火红的身影掠过庭院的海棠花架,消失在侯府的朱红大门外。
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萧煜粗重的喘息声。
他靠在椅背上,右臂的疼痛愈发剧烈,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死死盯着门口那抹红影消失的方向,黑眸里翻涌着怒火、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
他抬手,捂住了疼痛的右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她指尖的微凉,她认真的眉眼,还清晰地留在他的感知里,可转眼间,就被那句“人人背地里耻笑的纨绔”击得粉碎。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白渚宁,你果然,从来都看不起我。”
庭院里的海棠花被风吹落几片,飘进厅堂,落在冰冷的桌面上,像是无声的叹息。百日静养的期盼,方才心头的悸动,此刻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满室的孤寂和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