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合同签约第一天就迟到。顾总,这就是你们景辞的诚意吗?”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陷入冰点。
那天嚷嚷着要修空调的邹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得怀疑难道前几天空调老化真的是他的错觉吗?
就连一向迟钝的许曦也察觉到不对劲,悄悄碰了碰身边人的手肘,窃窃私语:“顾总是和梁总有什么过节吗,我看梁总不像是来谈合作的,倒像是来找茬的啊。”
她音量把握不好,吐槽的话完完全全落在了前面顾念辞的耳朵里,反而把她逗笑了。
通过率先发难抢夺主动权,是合同谈判过程中再常见不过的手段。
她不卑不亢说道:“让客户等待,确实是我的失职。”
然而梁予安好像对这个回应并不满意,表情冷厉。
果然,顾念辞虚指了一下腕表,继续补充:“不过我落座时是九时二十七分,和贵司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严格意义上并不算迟到。”
梁予安眉头轻挑,“所以,是怪我来的太早了?”
“当然不是,梁总。我只是强调合同双方只要不超出约定的时间范围内就不算迟到,不过今天确实是我招待不周。”
她给许曦使了个眼色,她很快心领神会,把一杯杯咖啡端了进来。
她微抿一口,下意识皱起眉头。
“我想梁总的时间宝贵,是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所以我们还是尽快开始今天的主题吧。”
顾念辞不想再耗费无用的时间,打开电脑就要给他介绍。
谁知梁予安今天就好像专门来砸场子的,又一次打断了她。
“等一下,我不喝咖啡。”
她心里真想把他暴揍一顿,面上却依然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这是作为乙方应有的专业素养。
“那您想喝什么?”她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
梁予安还是一脸无所谓,“清茶或者白开水吧,只要不是咖啡就行。”
末了,他又意味不明补充道:“当然,酒也不行。”
许曦闻言连忙去准备,今天她对梁总的滤镜真是碎了一地,无故刁难顾总不说。就连脾气也是古怪得很,明明之前对接的时候安泰的人再三强调他们梁总只爱喝拿铁,尤其讨厌喝茶。所以他们根本没怎么准备茶叶,谁知今天突然变卦,他倒是嘴皮一张一合说得轻松,苦的是她们打工人。
最后还加了一句不喝酒,真当自己很幽默啊?这种场合谁会喝酒啊,又不是夜总会!
腹诽不断,手上沏茶的动作却一下不敢停,生怕慢了一秒这祖宗又要挑刺。
顾念辞正给梁予安讲策划案讲得口干舌燥,因为刚刚的小插曲,她讲得格外仔细,精神完全集中,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情。
不过梁予安倒是出奇安静,有很多她预想里他可能会借题发挥的地方,他都出人意料地轻轻揭过。顾念辞更不敢放松懈怠,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在最后签合同时大做文章。
她实在口渴,正好许曦过来,刚倒好的热茶在杯里没躺几秒,就直接滚进了她嘴里。
不出意外,她舌头瞬间被烫了两个大泡。
无奈她只能放慢语速,却瞥见梁予安慢慢深蹙的眉头。
她一时着急,忙着加快速度,又差点咬了舌头。不过她掩饰的很好,面上沉静大方,嘴里早已是一团乱麻。
“慢点,我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宝贵。”
梁予安突然出声,顾念辞以为是她讲太快他有地方没听懂,于是又更加细致地讲了一遍。
梁予安:“……”
本来半个小时就能介绍得差不多,她硬生生拖了一个多小时才讲完。
她看向梁予安,就发现他正好也在偏头看她,望不到底的墨瞳暗自孕育着某种情绪。
那眼神,仿佛带着温度和重量,从很久很久的过去穿透而来。
“梁总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梁予安错开目光,喉结上下滚动,“没有,我们可以签合同了。”
顾念辞震惊,美目微瞪,红唇轻张,显然是不相信梁予安会这么轻易就和她们签合同。
“梁总真的不需要再过目一下吗?”她再次确认。
梁予安脸上多了些许不耐,“难道顾总对自己的策划这么没有信心吗?”
“当然不会。”
既然他都发话了,她也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
双方律师团队在反复校对合同的具体事项,她终于有闲心可以好好品味手中的清茶。茶香袅袅,氤氲在空气中,把时间拉得绵长。
只是……她的视线不经意掠过梁予安面前那杯早已冷却的茶。
明明是自己说要喝茶,却又一口都没有动。
“是这茶不合梁总心意吗?要不要再去给您沏一杯?”她现在心情不错,客套问道。
梁予安这时候倒是很好说话,“不用这么麻烦了。”
合同终于校准结束,不知道是不是对安泰的律师团队太过自信,梁予安看都没看,直接提笔签了字。
顾念辞却小心翼翼,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反复咀嚼,确认绝对没有隐藏的规则漏洞,才放心翻到下一页。
梁予安不禁失笑,她究竟是多害怕被他占了便宜。
“哎?”
本来顾念辞如此谨慎,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结果还真让她找出来差错了。
“这个预付款好像不对吧?”
梁予安真是心大,连预付款高了快10%都没发现,要不是她心细,还不知道安泰要遭受多大损失呢。
梁予安斜睨她指尖指向的那一个数字,淡淡道:“没问题,我给出的就是这个价格。”
平淡的一句话,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顾念辞心有所感,还是问:“那尾款……”
他勾唇,“顾总放心,预付款高出的10%是我们给景辞展现出的极大诚意。至于尾款嘛,自然是看顾总能力,视合作效果而定,不过你大可放心,不会低于景辞的预期值。”
顾念辞这下被他刁难的烦躁情绪瞬间一扫而空,谁知道她刚刚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硬生生克制住没有把那杯拿铁泼到他的脸上!
她伸出手,笑意渐深,“梁总,合作愉快。”
她眼睛格外漂亮,瞳珠澄明,浅浅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扬,好似点点星光在眼底流转。
梁予安眸光一暗,看向别处,声音依旧冷淡。
“合作愉快。”
送走梁予安后,会议室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顾念辞也如释重负,谈安泰这个项目简直比谈十个项目还累。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听见“咔嚓”一声响。
看来最近的瑜伽是不能再偷懒了……
“今天辛苦大家了,下班后一起聚餐,我请客!”
顾念辞一发话,许曦连忙捧场,“好耶,顾总万岁!”
气氛热烈起来,下属们都十分兴奋,顾念辞也被感染得眉目带笑。
突然想起什么,她拦住马上就要离开的男生,“邹林,你不是反映公司的空调出问题了吗?我已经找人来处理了,估计下午就能好。”
邹林憨笑一声,挠了挠头,原来之前不是他的错觉啊。
如今正值酷暑,仿佛无形的分子都有了生命,在看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连带人也跟着躁动不安。直至残阳被夜色吞噬殆尽,所有的压抑烦闷才融在夜风的丝丝凉意里。
顾念辞手底下人不多,算上她也就六个人,大部分都是没毕业几年的年轻人。她既是上司,也是姐姐,平常除了工作严格点,其余还都挺照顾他们的。
所以聚餐也都听他们的,选了一家高档的日料店。
可是当她看清旁边的招牌,有一瞬间的怔愣。
邹林一向最为活跃,指着旁边的酒吧激动大喊:“喂!这家日料店旁边还有家酒吧哎,正好吃完饭了一起喝酒啊!”
许曦嫌弃地将他搭在肩膀的手扒拉下去,“你忘了,顾总可是最讨厌喝酒的了。”
又皱起脸吐槽他:“况且谁要和你喝酒啊,酒量那么烂,酒品也不好,喝醉了就知道抱着别人哭的家伙,和你一块儿出去我都嫌丢人。”
邹林闻言炸毛:“你说谁酒量差呢,要不等会儿我们比比。”
“比就比!”
眼看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顾念辞连忙出来劝架,推着他们走进饭店。
“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们要是想继续玩再说,我呢今天实在太累了,就不奉陪了。记得别玩太晚,别喝太多酒,明天还要上班的,迟到了罚半天工资。”
邹林连忙叫苦,“顾总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吧,怎么说话语气像是上一辈……”
顾念辞忍俊不禁,“怎么就没大多少了?我比你们有些人大了快十岁,我上大学的时候你们还在上小学。”
许曦倒是嘴甜,挽上她的胳膊,“谁说的,我们顾总明明看上去比我们还年轻,估计也就……”
比了两个数字,“十八岁!”
顾念辞是真被逗笑了,轻点她的额头,“就你会说话。”
乐呵呵地拿出菜单把最贵的菜点了个遍,赢来无数声异口同声的“顾总英明!”
可能有顾念辞这个不喝酒又能管事的上司在,几个年轻人格外放松,叽叽喳喳地吵得她头痛。
也早就把她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一瓶接一瓶啤酒下肚。
邹林和许曦两个半斤八两,喝了没几瓶就醉了,一起抱头痛哭。
耳膜都快被他们刺破,她必须得去洗手间缓缓。
用凉冽的清水冲了一把脸,这才活过来了,抬眼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抽出纸巾擦干脸,准备离开,路却被堵住。
“梁总,好巧。”
梁予安完全没有堵到人路的自觉,还是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欠揍的表情。
他薄唇轻启:“确实很巧。”
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堵在洗手间门口闲聊,况且合同已经签完,等明天苏景回来接手,他们的交集估计也就止步于此了。
她往左,他也往左。
她往右,他也往右。
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这样捉弄,而且顾念辞属实算不上好脾气。
正当她想要发作,他却早有所感,率先让开了路。
……
要不是顾及合作,她真的会想打他。
把喝醉酒的几个女孩子送回家后,顾念辞回到家都快十二点了。
经历盛大狂欢之后,更容易感到莫名的空虚。
耳边许曦他们吵闹的声音倏地化作空荡的寂静,她居然一时不适应。
她摔进沙发,高悬的灯光在眼里碎成一块块光晕。轻抚眉心,她拿出手机,给苏景打电话汇报今天的合作。
电话过了很久才被接通,传来苏景淡淡疲倦的声音,“念辞啊,今天辛苦你了。但是我这里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一时半会儿可能没法回公司,安泰的项目就全权交给你了。
顾念辞下意识拒绝的话堵在唇边,像是一粒米粒滑进喉管,咽又咽不下去,咳又咳不出来。
“我知道安泰的合作确实有点难办,但是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
她嘴唇无声地翕张几下,最终只说出:“……我知道了,苏总,我会尽力的。”
电话挂断后,顾念辞头更痛了,眨着使用过度酸涩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足以让她艰难走过创立景辞那段心力交瘁的日子,也足以让一个少年完完全全地蜕变。
今天梁予安西装革履,冷脸刁难她的样子,实在是很难和五年前埋在她颈窝撒娇叫她姐姐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
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都怀疑那几个月,究竟是真真正正地发生过,还是她无端做了一个梦。
梦醒了,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