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六月,实在算不上美妙。
日光滚烫,空气黏腻,像是一头扎进憋闷的蜂房,孔隙密密麻麻流出一股股浓稠液体。烦乱、焦躁、不安在此刻全都无所遁形,奸诈地从顾念辞裸露在外的肌肤,钻进她全身每一个细胞,催促她迟钝,迫使她蒙昧。
前几天有个叫邹林的实习生向她抱怨最近公司的空调年头久了不给力,她还以为是他心浮气躁,静不下心工作,所以就没太在意。但是今天就连她这畏寒不畏热的体质也被热得满头大汗,她才意识到这空调确实得修了。
正低头在手机上查找维修师傅电话,就见苏景走了过来,表情有些凝重。
“念辞,我负责的那个王总好不容易松口了,要过去签合同,今天和安泰的合作你来谈吧。”
在手机上划动的指尖瞬间停滞,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从苏景手里接过策划案。
“好的,苏总。”
“相关资料邮件发给你了,记得查收。”
苏景是顾念辞的合伙人,也算是她顶头上司,不过和安泰的合同本来就是由她们两个其中一个谈就行。苏景最近磨一个很难搞的客户磨了很久,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松口了,她必须要过去。本来是苏景的工作,只能落在顾念辞头上。
她不是安泰集团的核心策划人,但是开会天天听他们讨论这个项目,也算是有大概了解。可能是太热了,顾念辞翻动着近乎完美的策划方案,却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有种不好的预感沉甸甸压在心上,让她呼吸都有点困难。
安泰的前身是一家传统的房地产公司,之前随着房地产整个行业的低迷有所没落,近几年却突然崛起,势如破竹,从差点儿被强制退市到现在股票满目飘红。如今安泰早已在京州商界稳坐头部,投资项目遍布各行各业,据说第一个入股安泰的老股民现在早都买了好几套海景大别墅了。
作为市场营销,她们每一份营销方案都是根据企业量身定做,对于企业的定位、规划都要有一定了解,甚至是董事经理的喜好,她们也要知道。而关于安泰的腾飞历程,有一个怎么也绕不开的人——它的新任总裁。新任总裁是海归高材生,一回国就在安泰高层入职,一路飞速晋升,最终成为安泰总裁。并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制定了新的发展战略,结果显而易见。
而这位总裁姓梁。
对于这位年轻的总裁,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他操之过急,冷眼想要看他一朝失足的笑话,说他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有人把他当作给普通人一隅之地安身的救世主,感恩戴德。
但是这位万众瞩目的梁总本身却低调到可怕,从不接受公开采访,也很少参与商业活动。然而他的姓,本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五年前因为政治斗争蒙冤自杀,一度成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直至去年才洗刷冤屈的那位高官,也姓梁。
安泰这个项目本身就极具争议,所以对她们来说,也更有挑战性。成功了无疑会成为景辞履历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一旦要是失败,她们这几年来苦心经营维系的口碑就可能会在瞬间崩塌。
手心一直冒汗,纸张都快被汗液黏在一起,她再也看不下去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几页文字,转身给空调维修师傅打了个电话。
“哎,你听说了吗?今天安泰可是那个著名梁总来跟我们谈合作。”
“真的假的?真的是那位梁总吗?他平常不是很少露面吗?咱们虽说也是营销行业的翘楚,可那是安泰啊,而且还是那个在商界一战成名的梁总!”
“瞧你那花痴样,擦擦口水吧。安泰是厉害,但我们景辞也不差好吗?不过梁总大驾光临确实挺让人好奇的,一般这种级别的合作都是经理啊。”
那个活在传闻里的梁总即将露面,必将会在这平常而又闷热的一天掀起措手不及的飓风暴雨。
这些闲言碎语使顾念辞更加烦心,她打开苏景发来的邮件,草草浏览几页。紧凑规整的字体仿佛也被热得喘不过气,在眼前变得局促,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囫囵吞着这些文字,心底却像濒临死亡的鱼,徒劳地大口吐着泡泡。
她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啧,无论再喝多少杯咖啡,她也实在不喜欢这入口的苦涩。
习惯地向西装裤的口袋掏去,只摸到一团空气。今天怎么回事,带的糖都吃完了。
还好她办公室一直都备着,看了眼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不急不忙地从会议室的座椅上起来。
最后一遍确认会议室座位的助理许曦难掩兴奋,激动道:“顾总,据说安泰梁总是千年一遇的天之骄子,不仅在商业上叱咤风云,挽救安泰于水火之中,就连脸和身材都是一绝!不过要是真如传闻所言,他为什么不喜欢公开露面呢,我看啊,十有**是个见光死。”
顾念辞倒是神色恹恹,没搭腔,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她回头看了看空旷的会议室门口,“我去办公室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安泰那边人要是到了你先招待一下。”
“哎?”许曦眨了眨眼,像是惊讶。
顾总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不太好。之前顾总无论项目大小,永远都是最认真的那个,甚至近于严苛,导致很多实习生并不愿意在她手下工作。光是会议开始前十五分钟内,策划书、座位安排、文件,都要至少检查三四遍,然后正襟危坐地等客户过来。这还是她入职以来,第一次见顾总居然马上要开会了还要回办公室。
是什么东西忘拿了?
她又按照要求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她敢用无数份被顾总打回重写的策划案保证,绝对一切准备齐全,没有半分疏漏。
甜到发腻的水蜜桃味在口腔中蔓延,硬糖抵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顾念辞一用力,“嘎吱”一响,糖果应声而碎。无数糖果碎片相继在她唇舌间迸裂开,甚至有些小碎片趁她不注意悄然钻进了喉咙。
让她想起小时候吃鱼刺被卡住的窒息感。
虽然刺痛,却莫名激发一种异样快感。
透明的彩色糖纸已在手心被攥成不像样子,她紧盯着手上的腕表,无奈看着指针在自己规定的时限内肆意留走。
指针不断逼近,好似挑衅还未全部溶散在时间的某些执着,也或许宣誓另一种命运的开始。
迈着不情愿的脚步,她打开了紧闭的会议室大门。
看到梁予安那一秒,顾念辞那惴惴不安的心脏终于尘埃落定地落回心房。
是啊,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男人穿着正式的塔士多礼服,衬衫、马甲、领结、袖扣都穿戴整齐,包裹在笔挺西装裤下的长腿却舒展开来,慵懒地坐在主位。宽肩窄腰,身姿挺括,气质卓越,仅仅坐在那里就轻而易举成为全场焦点,顾念辞站在门口都能听到其他人惊艳的抽气声。
视线不由自主集中到他退去青涩的脸上,清隽的脸庞棱角分明,成熟硬朗,只是他现在低头垂眸,随意翻动桌子上那份策划案。她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眼睛,但她想,那双记忆里漆黑如墨的眼睛应该一如既往,冷清凌厉。
看向她时,却比久经打磨的黑曜石还要明亮。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没错。
他缓缓抬起双眸,与顾念辞的视线相接,就这样毫无防备、不容拒绝再一次撞进了顾念辞的世界。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万籁俱寂,只剩下窗外微弱的蝉鸣声。
顾念辞一时微愣,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是刚刚在嘴里融化的糖果,使她的思绪也如炙热的空气变得粘稠。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本来被她抛弃在最深处的角落里的东西,竟然鲜活起来,张牙舞爪地对她笑。
恍然回神,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斜靠在办公椅上,完全是放松的姿态,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膝盖。
“顾总怎么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顾念辞整理好情绪,礼貌回应:“不好意思,梁总。我只是觉得您有些眼熟,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梁予安眉眼紧绷,嘴角微勾,扯出一抹讥诮的笑。“顾总的搭讪方式未免有些过时。”
“朋友?不会是……”
他故意停顿,咬字加重几分:“前男友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古怪,好似三月天还未消融的坚冰。
即便万物都奔向春天,它依然固执地留在深冬。
顾念辞笑容未改,“怎么会呢,可能只是我与梁总一见如故罢了。”
梁予安不置可否,嘴角弧度扩大几分,笑意却未达眼底。
“一、见、如、故。”他重复这几个字,像是在琢磨其中蕴含的意思。
漆黑的瞳孔紧盯着顾念辞淡然的表情,他突然敛起笑容,手指轻敲桌子,明明年纪不大,却莫名有种压迫感。
“那么,合同签约第一天就迟到。顾总,这就是你们景辞的诚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