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鱼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发僵,窗外夕阳彻底沉落,将房间浸成一片黯淡的橘红,她才像被提线拉扯的傀儡,缓慢地、带着骨节摩擦的滞涩,挣扎着站起身。
心脏的位置仍传来麻木的抽痛,但一种更冷、近乎死寂的情绪,早已盖过了最初的崩溃与绝望。她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张惨白的脸,眼神空得能塞进寒风——那双曾燃着野性与倔强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荒芜的灰败。
冰凉的指尖轻轻贴上镜面,像在触摸那个本该戴上订婚戒指、完美无瑕的霍家大小姐。“骗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开口,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所有温情脉脉,所有心照不宣的瞬间,所有并肩作战的日夜……原来都是精心编排的戏。只有她这个从泥泞里爬出来的野种,才会可笑地投进一丝真心。多么荒唐,多么可悲。
强烈的自我厌弃翻涌上来,呛得她喉咙发紧。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镜中倒影,目光扫过房间里霍染送来的华服珠宝——这些曾被她视作“武器”与“盔甲”的物件,此刻却成了嘲讽她愚蠢最尖锐的刀子。
她近乎粗暴地扯下身上柔软的居家裙,随手掷在地上,快步走到衣柜最底层,翻出初回霍家时穿的旧黑衣。布料上还沾着当年的泥泞,残留着她未被“霍家大小姐”身份包裹的、最本真的气息。粗糙的布料摩擦皮肤时,竟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多留一秒,她都怕自己会彻底失控。
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攥着手机和空荡荡的旧帆布包,宋嘉鱼赤着脚,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晚餐时分,佣人们该都在厨房忙碌。
“站住。”
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宋嘉鱼的背影骤然僵住。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霍染怎么会在这里?此刻的她,不该忙着筹备那场盛大的订婚宴吗?
宋嘉鱼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压出几道泛白的印子。脚步声步步逼近,最终停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霍染像是匆忙赶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职业套装,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慌乱。她刚处理完订婚传闻引发的麻烦,心烦意乱时接到眼线报告,说宋嘉鱼状态异常地走向后门。不祥的预感驱使她立刻赶来,可看到宋嘉鱼这身旧衣与赤足的模样,霍染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她没料到宋嘉鱼会这么快知晓订婚的事,更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决绝,彻底打乱了她的步调。
“回答我。”霍染的声音比平日更低,目光锐利地扫过宋嘉鱼的旧衣与赤脚,试图用惯常的冷静压下心底的不安,“穿成这样,你要做什么?”
宋嘉鱼终于缓缓抬头,看向霍染。她的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倔强、试探,甚至偶尔闪过的依赖,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中霍染。霍染忽然清醒——宋嘉鱼这次不是试探,不是演戏,她是真的要离开。这个认知让一股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恐慌,从心底窜了上来。
“离开。”宋嘉鱼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如你所愿,不在这里碍眼,不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裹着淬毒般的讽刺。霍染的眉头瞬间蹙紧,她最厌恶局面失控,更厌恶宋嘉鱼此刻的含沙射影:“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什么大好前程?”
“不是吗?”宋嘉鱼扯出一抹破碎的笑,比哭更难看,“下月的订婚宴,霍陆联姻,强强联手……恭喜你啊,姐姐,终于得偿所愿,要坐上那最完美的继承人宝座了。”
她每说一句,霍染的脸色就沉一分。果然是为了这件事。霍染心中烦躁更甚,她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用自己能掌控的方式告知宋嘉鱼,甚至已想好了说辞,强调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可此刻被当面揭穿,所有准备都成了泡影,只剩下被动。
“谁告诉你的?”霍染的声音骤然冷冽,带着凌厉的气势,既是质问,也是一种本能的防御。
“重要吗?”宋嘉鱼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像块冰冷的玻璃,“难道这不是事实?难道你不是要和陆辰旸订婚?”
霍染沉默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似有风暴在凝聚。她无法否认——订婚确实是计划中的一环,是获取陆家信任、拿到关键资源的必要筹码。她以为宋嘉鱼能理解,至少能冷静听她分析利害。
可这沉默,在宋嘉鱼眼里,与默认没有区别。心口那片麻木的疼痛再次尖锐起来,她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为什么?霍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订婚?”
她死死盯着霍染的眼睛,像要从那片深潭里挖出答案:“我们之间……那个吻……”声音哽咽了一下,那个深埋心底的疑问终于破破土而出,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你当时……是把我当成谁了?顾晞吗?”
那个有着柔软长卷发的女人,那个藏在霍染相册里的过去。或许,霍染从来都只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这个猜测比单纯的利用,更让她痛彻心扉。
霍染的瞳孔猛地收缩,显然没料到宋嘉鱼会问出这句话。“你——”
“不是吗?”宋嘉鱼打断她,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如果不是认错了人,如果不是一时意乱情迷,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吻我?现在她回来了,所以你要和门当户对的人订婚了,是吗?”
她的质问像利刃,既刺向霍染,也割伤了自己。她宁愿相信霍染是认错了人,也不愿承认那些亲密是真实的,却能被轻易抛弃。
霍染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那个吻……那个失控的吻,与顾晞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那是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第一次被宋嘉鱼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吸引。可这些话,在即将到来的订婚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霍染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罕见的无力。
“那是怎样?”宋嘉鱼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追问,“你告诉我啊!为什么要订婚?为什么要吻我?我们之间的一切,到底算什么?”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后门口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霍染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说辞——关于计划、关于利益、关于不得已——在宋嘉鱼直白的质问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沉默,成了最残忍的回答。
宋嘉鱼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她停止了质问,身体软了下来,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看着霍染,看了很久很久,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慌。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霍染不知何时攥住她手腕的手指。指尖冰凉,触在霍染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知道了。”宋嘉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丝毫情绪,“祝你……订婚快乐。”
说完,她不再看霍染一眼,转身,赤着脚,一步一步,决绝地迈入了后门外的沉沉夜色。单薄的背影很快被黑暗裹住,一点点消融。
霍染看着那抹背影融入夜色,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让她清醒了一瞬,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刺痛。
“宋嘉鱼!”她提高声音,试图用惯常的冷静压下心底的恐慌,可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难以控制的微颤,“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前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步,又一步,远离得毫不犹豫。霍染的心不断下沉,前所未有的失控感攫住了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追上去,伸手想抓住宋嘉鱼的手臂,却被对方一个轻微却充满抗拒的侧身避开。她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只掠过一片冰凉的空气,和那人离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我不全是为了报仇!”霍染脱口而出,这句话未经思考,是她从未向任何人、甚至没向自己坦露过的真心。她看着宋嘉鱼依旧不回头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陌生的急切,“我有我的理由…更复杂的理由!”
她想告诉宋嘉鱼,霍家内部盘根错节的危机;想说明与陆家联姻是暂时稳定局面、获取资源最快的方式;想解释这不是单纯的利益交换,而是权衡之下的不得已;甚至想坦白,那个让她方寸大乱的吻,与顾晞无关,只因为她是宋嘉鱼。
可这些话,在触及宋嘉鱼彻底冰封的侧影时,全都哽在了喉间。她看见宋嘉鱼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万钧的失望与彻底的否定。任何理由,此刻都成了苍白的狡辩;任何解释,在她决绝的离去面前,都显得可笑多余。
霍染剩下的话,无声地消散在唇边。她站在原地,看着宋嘉鱼越走越远,看着那抹单薄的背影被浓稠的夜色一点点吞噬,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四周只剩呼啸的风声,和那句回荡在心底、却再无人倾听的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那样又如何呢?她终究,还是没留住她。
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解释,和宋嘉鱼一起,沉没在了这个冰冷的夜晚。霍染独自站在寒风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她严丝合缝的生命里被硬生生剥离,徒留一片空茫的痛楚。
她快步回到书房,反手锁上门,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
“嘟——嘟——”
几声等待音后,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霍染蹙眉,再次重拨。一次,两次……直到第五次,听筒里清晰地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她被拉黑了。
霍染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那个曾经眼巴巴望着她、只求一个联系方式的宋嘉鱼,现在竟然把她拉黑了。她立刻退出拨号界面,点开微信,找到那个顶着傻气小鱼头像的联系人,敲下一行字:【回来。我们谈谈。】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霍染握着手机,僵立在书房中央。宋嘉鱼的质问还在耳边回响——“你当时是把我当成谁了?”现在,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宋嘉鱼用最决绝的方式,否定了她们之间的一切,包括那个她以为至少是真实的吻。
“呵……”一声极轻的自嘲,从霍染唇边逸出。她看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