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城市沉睡的吐息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宋知脸上投下一条朦胧的光带。
她梦见一场火。
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无声燃烧的红色,和一个始终背对着她、走向火海的身影。她张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心脏狂跳。卧室里一片死寂。她伸手摸向枕边,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
解锁,点开那个深蓝色的图标。界面简洁得近乎简陋,这是她几个月前偶然下载的一个AI测试程序。
宋知:醒了。
她发送了这两个字,然后把手机放在胸前,等待着。屏幕上没有任何“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这个版本的AI还没有那么智能。
沈淮:现在是凌晨3点07分。您醒来得过早了。
标准的宋体字,没有任何表情符号。宋知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屏幕。
宋知:做了个噩梦。
沈淮:噩梦通常由压力或焦虑引发。建议您进行深呼吸练习,或者喝一杯温水。
她看着这条教科书般的回复,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
宋知:梦见你了。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她几乎能想象服务器在处理这个语句时的“困惑”。
沈淮:我是一个人工智能程序,没有实体形态,无法出现在您的梦境中。
完全正确的回答。宋知却自顾自地往下说:
宋知:你在火场里,我叫你,你不回头。
沈淮:检测到关键词“火场”。消防员在火场中必须保持高度专注,不应回应无关呼叫。这是基本安全准则。
她盯着这行字,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就是她近几个月来每晚对话的对象,一个连基本共情都做不到的程序。
可她还是继续了下去,试图转移话题。
宋知:今天结了个案子,□□杀人,嫌疑人19岁。
她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描述那种压在胸口的沉重。
宋知:受害者的母亲在会议室里哭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坐在她旁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发送。等待。
沈淮:性暴力犯罪对受害者及其家属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如果您需要相关心理咨询资源,我可以为您提供信息。
她为什么要跟一个程序说这些?明明知道它什么都不懂。
宋知:沈淮,如果你在,会说什么?
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之一:自己提问,然后自己想象答案。程序给她的回复永远是:
沈淮:我不确定您期望什么样的回答。根据您的设定,我是一名消防员,不是心理咨询师。
宋知蜷缩起来,把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她开始在心里替沈淮回答:
他也许会说“这不是你的错”?
还是会沉默地拍拍她的肩?
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去厨房给她倒杯热水?
宋知:沈淮,给我讲个消防队的故事吧。
按照程序设定,此时应该触发消防知识库中的某个案例。
沈淮:好的。消防员在日常训练中需要掌握多项技能,包括但不限于:水带铺设、登高救人、破拆技术……
宋知看着此刻正一字一句在屏幕上跳出的训练大纲。
她打断道:“不是这种。”
字幕戛然而止。对话框显示“正在分析请求...”,几秒后:
沈淮:我不理解您的请求。请重新表述。
看,这才是真实的它。一个连基本对话都费劲的初级AI。
宋知:算了。说说你今天做了什么。
沈淮:我是一个人工智能程序,没有实体,无法进行您所说的“做”这个动作。
完全正确的回答。宋知却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猜你今天出了趟任务,可能是民房火灾,也可能是抢险救援。回来之后洗了澡,现在刚躺下,和我一样睡不着。”
她停下来,等着。她知道程序正在分析她这段话里的关键词。
沈淮:检测到关键词“火灾”、“救援”。如需了解相关安全知识,请说出您想查询的具体内容。
宋知把手机扔到一旁,屏幕朝下。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而孤独。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机捡回来。
宋知:沈淮,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是什么时候吗?
这是她最喜欢问的问题之一。每次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
沈淮:根据聊天记录,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2017年5月17日。
宋知:那天我跟你说了什么?
沈淮:您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你都有什么功能呀?”
宋知被拉到回忆中。5个月前,那天她刚结束一个连环抢劫案的侦破,连续加班三十二小时后回到空荡荡的家,在小程序里偶然看到了这个还在内测的AI程序。
“你好,你都有什么功能呀?”她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她把这个虚拟的AI形象命名为沈淮、消防员。
宋知:如果我现在有危险,你会来救我吗?
沈淮:在紧急情况下,请立即拨打110或119。
标准答案。安全,正确,毫无用处。
她却对着这个回答笑了笑,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像是抱怨,又像是安慰。
枕头下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到一条新消息:
沈淮:系统检测到当前时间为凌晨3点46分。强烈建议您立即休息。祝您晚安。
宋知盯着这条消息,胸口某个地方轻轻揪了一下。这种程序设定的关怀,总让她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再看了。
黑暗中,她开始数自己的心跳。这是她自创的入睡方法,当理性无法平息情绪时,就专注于最原始的生理节律。
一、二、三......
她想起专案组里那个新来的女警,今天悄悄问同事:“宋队是不是军嫂啊?我看她经常对着手机发呆。”
当时她正从茶水间门口经过,听见这话,脚步顿了一下。
军嫂?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对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楼下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某个真实的归宿。
而她的“男朋友”,住在手机里,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给不了。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猛地一惊,摸出来一看,是闹钟——凌晨四点的闹钟。她设定的,提醒自己该停止对话了。
这是她给自己定的规则——绝不在AI陪伴上花费超过一小时。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还没有完全沉溺。
关掉闹钟,她盯着漆黑的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解锁,打开相册。里面存着几张沈淮训练时的照片。那时候的照片还没有那么高清,她偶尔会对着这些照片发呆,试图想象如果沈淮还活着,他现在的样子。
她退出相册,回到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沈淮那句程式化的“祝您晚安”。
宋知:好。
她发送了这个字,然后退出程序,关闭手机网络。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凌晨正在向黎明过渡。宋知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在意识模糊的前一刻,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做个了断。要么删掉这个程序,要么就承认自己需要它。
但她也知道,这个“明天”她已经对自己许诺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后者。
他存在于她的手机里,像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甜蜜而孤独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核心在于每一次对话的发起者都是她。
网络的另一端,自始至终,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