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嫣云的脸毁了。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如今连一份最普通的工作都成了奢望。几次碰壁,心如死灰。
她最后一次坐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目光落在桌上那只孤零零的名牌包上。那是她过去生活的最后印记。半晌,她起身,拎起包走出门。
典当行柜台后的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报出一个远低于预期的数字。乔嫣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退租手续办得出奇顺利。傍晚时分,她站在了季梨工作的咖啡店对面。
帽檐压得很低,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右脸的伤痕,手里的行李箱装着全部家当。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她看见季梨端着咖啡穿梭在桌间——动作还是那么从容。
就在季梨抬头的瞬间,乔嫣云朝她扬起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隔着车流,她们的目光短暂相接。
然后,季梨转身,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回到了吧台后方。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垂下,笑容僵在脸上。乔嫣云攥紧行李箱拉杆,转身汇入人流,登上了返乡的列车。
而咖啡店里,季梨机械地擦拭着咖啡杯,指节发白。
她恨。
恨乔嫣云的虚伪和嫉妒,恨她利用自己的心软,更恨她曾经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好——那些好像淬了毒的蜜糖,让她无法纯粹地去恨。
最恨的是,自己那样狠的打了她,可她为什么不追究?
如果追究了,她就能理所当然地恨到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恨意里反复煎熬。
乔嫣云倚在火车窗边,任由外头掠过的风景在瞳孔里碎成流影。
一年前,她也是这样扒着窗户,看铁轨把落后的小山村碾在身后。
那时候,同村从A城回来的姐姐们踩着细高跟,短裙下摆扫过风,头发染成时髦的栗棕色——那是她从旧杂志上才能窥见的模样。她们身上带着大城市的香水味,也带走了乔嫣云最后一点认命的犹豫。
家里两个弟弟的学费压弯了父母的脊梁,也理所当然地压断了她的求学路。
高中没念完,父亲粗糙的手就把她拽进了镇上的袜子厂,纺织机的轰鸣声里,她觉得自己正在一寸寸发霉。
所以那天夜里,她摸走了父亲藏在枕头下的八百块钱,像做贼,也像赴死。
她悄悄跟着同村姐姐的身后,坐上前往大城市的火车。
可A城张开的手臂是冰冷的。
她刚下火车就被黑心中介骗走,塞进不见天日的黑厂,十二小时两班倒的流水线咬住她的青春不放。
逃出来时,手腕上全是计数器的勒痕。后来蜷在饭店后厨,洗洁精把十指泡得发白起皱,直到那个在“金煌”KTV上班的姐姐来吃饭——金镯子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指甲上的水钻像星星。
“来我们这儿,赚得轻松又多。”姐姐吐出的烟圈都带着诱惑的甜香。
乔嫣云去了。
从最初手足无措地捧着果盘,到后来熟练地避开客人不安分的手;从第一次被灌酒呛出眼泪,到麻木地数着钞票上的折痕……
她才明白,那些光鲜亮丽的同村姐姐,那些让她羡慕到骨子里的时髦装扮,原来都是用尊严和体温,一点一点捂热的。
乔嫣云折腾了两天。火车换大巴,大巴换公交,最后蜷在一辆突突乱响的三蹦子后斗里,才终于瞧见那片被黄泥巴糊住的村落。
破屋烂瓦,尘土飞扬。这地方,曾是她梦里都要挣脱的穷坑。如今,她却灰头土脸地滚了回来。
一头扎眼的红发,短裙,细高跟磕在土路上直打晃。她拖着行李箱穿过村口时,整个村子的目光都像是黏在了她身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像看什么怪物。
到家还没喘口气,父亲的巴掌和母亲的笤帚就劈头盖脸砸下来。她没躲,直到从包里摸出那皱巴巴的一万块钱,拍在炕上。
世界突然安静了。
她站在堂屋中央,看着面前喘着粗气的父母,忽然想起“家是避风港”这句话。
真可笑啊。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哪是港湾,这分明是围猎她的牲畜栏。
乔嫣云拖着疲惫的身子踏进家门,连板凳都没坐热,就被父母连推带搡地赶到了玉米地里。
烈日灼人,她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就抄起割草的镰刀,揪住她那一头红色长发。
“女孩子家长发碍事!”刀起发落,发丝混着汗水簌簌掉在泥土里。等她回过神,伸手摸到的已是参差不齐的乱发。
更让她心寒的是衣柜——那些她省吃俭用买的短裙、高跟鞋,还有攒了半年工资才入手的那件米色风衣,全都不翼而飞。母亲躲闪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都、都给你弟弟交学费了......”
母亲擅自卖了她衣柜里所有漂亮衣服,任她怎么哭喊都没用。
两个弟弟放学回来,瞥见她这副狼狈模样,竟像看见陌生人似的,书包一甩就进屋看电视去了。
乔嫣云攥着残缺的发梢,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这个家,从来要的不是女儿,只是个任劳任怨的保姆。
烈日灼着黄土,乔嫣云正弯腰在田埂间除草,汗珠子顺着下巴砸进土里。
村头那几个老光棍又晃悠过来了,蹲在田埂上,目光黏腻地贴在她汗湿的背上。
不远处树荫下几个大娘纳着鞋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她耳朵里:“城里回来的姑娘哪会干活,指不定在外头做什么营生……”
她攥紧锄头柄,指节发白,却连抬眼瞪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晌午,父母领了个男人进门。那人咧嘴一笑满口黄牙,黑斑爬了半张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目光却像钩子似的钉在她身上。
三沓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往桌上一拍,父母的笑就堆满了脸。
“嫣云,这是你李哥……”
她浑身血液都凉了,知道父母这是要把自己给卖了。她转身就往村口冲,风在耳边呼啸,肺像破风箱般嘶哑,可还没跑出村口就被拽了回来。
她撕咬着、哭喊着,指甲在粗壮的手臂上划出血痕,回应她的只有更用力的钳制。
“三万块都收了,你还想往哪儿跑?”父亲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
她被关进柴房,浑身疼得发抖。门外传来父母和那瘸子的说笑声,一群人正热络地商量着婚期。
柴房狭小昏暗,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线光,尘埃在光里翻滚,像她破碎的希望。
乔嫣云颤抖着贴近窗缝,月光如冰冷的匕首刺入瞳孔。她忽然想起初见许辰那日——少年坐在沙发上,眉目清秀风度翩翩。
她痴痴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在虚空中收拢,仿佛这样就能攥住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可指尖触到的只有浸骨寒凉,她突然爆发出凄厉大笑,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玉簪,下一秒她轰然撞向墙壁。
剧痛炸开的瞬间,无数双手将她拖回人间。她没死成,被救了回来。等再清醒时,粗糙的麻绳已深深勒进腕间,把她变成被钉在墙上的飞鸟。
乔嫣云一身红嫁衣刺目,嘴里却死死塞着团破布,凌乱短发黏在泪痕交错的脸上。她被五花大绑扔在土炕角落,大红被褥硌得人生疼。
窗外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混着村民们的哄笑贺喜,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这喜宴笙歌,独她一人溺于绝望深渊。
夜深时,木门被哐当踹开。瘸腿新郎满身酒气扑来,粗硬手掌撕裂嫁衣。乔嫣云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哀鸣,指甲在炕席上抠出深深血痕。
待身上鼾声如雷,她盯着糊满报纸的房梁,眼中淬出骇人的毒火。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被当作牲口捆来这暗无天日的牢笼?恨意如毒藤绞碎最后一丝理智,她摸向墙角的镰刀。
寒光起落间,温热血浆溅满土墙。她怔怔看着溅血镰刀,踉跄推门而出。
月光下那口老井泛着幽光,井底月影被血水搅碎。她散乱发丝垂在井沿,最后望了望墨黑天幕,纵身将破碎月影撞个粉碎。
一个月后,村里才有人在秋深露重的清晨闻到瘸子家飘出腐臭。破败的土炕上,僵硬的尸体已经爬满鼠蚁。而村口那口老井,乔家姑娘嫣云的青白面容正映着打水人惊惶的脸。
更教人齿冷的是乔家院里那番景象——女儿尸身还未寒,邻村说媒的已经揣着红封上门。那媒人将五沓钞票往桌上一摞,乔家老两口浑浊的眼睛霎时亮了,竟像是忘了井里捞出的正是自家骨肉。
枯瘦的手蘸着唾沫点数,连那缠着红线的冥婚契都按得比寻常爽利。
枯井泛着幽光,井台残留的水渍尚未干透。
乔嫣云最终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亡者合葬一处。村里人茶余饭后都在议论,都说乔家这女儿养得值,一副棺材竟换了八万块白花花的票子。
可也有老人在夜里摇头,说乔家这事做得太损阴德,要遭报应的。
下葬那天,天色骤变,暴雨倾盆如注,惊雷在乌云间翻滚炸响。八个抬棺的壮汉浑身湿透,咬紧牙关往前挪——这棺材沉得邪乎,像是里面装满了石头。
每踏一步,脚都深深陷进泥泞里。待终于将棺材落入墓穴,几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新立的墓碑上,水珠顺着“乔嫣云”三个字蜿蜒而下,如血泪纵横。
雨水如瀑,将A城浇得一片迷蒙。书吧落地窗外,雨帘模糊了街景,只余霓虹在水汽中晕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海。
“真倒霉,这雨根本没停的意思!”小飞烦躁地擦着咖啡杯,“一会儿又要淋成落汤鸡了。”
季梨窝在窗边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杯沿。她唇角还挂着方才闲聊时的笑意,目光却已飘向窗外。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她的笑容淡去,眼神渐渐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