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泠泠 第4章 叁

到家刚过八点，喻晚晴换了鞋放下包，在黑暗中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喻晚晴对落地窗有一种莫名的执念，当初租房中介带着她看了很多房型，她在看到这个落地窗的第一眼就决定要定下这个房子。好在韵州并不是一线大城市，一个月一千的租金，这些年有了些积蓄也负担得起。

城市灯火星星点点，她只身一人重返故土，却不觉得孤独。

“啪”一声按亮客厅的灯，喻晚晴拖拉着拖鞋走进浴室，洗了澡吹干头发简单护肤以后就进了书房。夜晚是灵感迸发的好时候，喻晚晴只开了桌上的小台灯，洒满暖黄灯光的温馨氛围，总是能让她写出一些让自己都为之惊讶的词句。

连续敲了一个小时的键盘，喻晚晴停下来短暂休息，轻揉着太阳穴，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自己高中时候的日记。她走到书架前，在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东西里翻找。一个全是语文试卷的试卷袋，十几本她用心刷过的练习册，数不清的成绩单，两张毕业照还有三本日记，便是她高中的全部回忆。

喻晚晴拿起三本日记坐回椅子上，其实她也很佩服自己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以后依然坚持写日记，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实在太孤独，除了纸笔以外无处倾诉。

她避开了高一用的那个本子，她早就失去了面对十六岁的勇气。

翻开其中最厚的本子，封面是绿色，里面是没有横线的空白页，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本子，她用了两年，写的满满当当。

那些渐渐被她遗忘的时光，因为一次重逢，有了回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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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难熬。

十一月末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喻晚晴裹紧了围巾，站在校园里一棵笔直的银杏树下。这几天风大，树下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在微弱的路灯下也看不太清。

刚刚结束了两个小时的数学晚自习，喻晚晴被疲惫和痛苦折磨得忍无可忍，没有像往常那样抓住所有时间来写作业，下楼躲在没什么人的地方吹吹风清醒一下。可是这风也不放过她，毫不留情地钻进围巾的缝隙袭击她的脖子。清醒倒是清醒了，回去咬咬牙和数理化死磕，应该不会熬到太晚。

沿着学校小花园的鹅卵石路走回教学楼东侧的楼梯，爬一层楼梯回了教室，班里这股奇异的味道自从天气变冷开始开空调以来几乎没有消散过。每天唯一的区别在于是否有人在班里吃加满醋的米线，那种酸味能让每一个出了教室的人皱着眉头进来。

受够了。这是高二分班以后喻晚晴在心里说的第59次。没错，她已经孤独到无聊到开始数自己发牢骚的次数了。

单人单座，其实喻晚晴很感谢班主任的这一项举措。这让不合群的她在这个班里存在得没那么尴尬。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前排女生的吱哇乱叫的笑声真的很刺耳。教室紧闭的后门聚集了一堆捧着手机讨论游戏的男生，说实话，虽然喻晚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但还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受够了。第60次，喻晚晴莫名笑了声。

上课铃终于响了，刚刚在一起笑闹的其中一个女生大喊了一句“回座位，自习了！”喻晚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走进教室。连雨泠身穿墨绿色大衣站在讲台上，被冷风吹的脸颊发红。“数学老师有事我来帮她看自习，干自己的事不要说话。”

喻晚晴感觉到自己原本烦躁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大概连雨泠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她面前，所有的喧嚣都变成了冬日夜风里挂在枯树梢的月。

哪怕已经拼命地挤时间来写作业了，她还是没能在二晚结束的时候写完作业。喻晚晴觉得自己每天都在经历一种最平静的绝望，让她不敢细想未来的日子，每天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刻，便是在睡前郑重地划掉今天的日期。等到再次睁开眼，便又是忙碌又煎熬的一天。

惨白的路灯下，几个零零星星的人影，喻晚晴每天都走的很早，感谢她绝情的父母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给她续租了房子，住宿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虽然走读也没好到哪里去。

喻晚晴不算慢的脚步踩在寒风里，今天月亮真的好圆，镀了一层温柔的浅黄色光晕。她不想再去堆砌辞藻造矫情的比喻句，还有点佩服自己居然还有闲心去看月亮。

回到家锁好门，打开客厅的灯，这盏灯一般会开一整夜，一个女生独居，还没有关系好的同学朋友，说不害怕是假的。有时候屋子里太安静，思维就会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一些恐怖的事，害怕得一整夜不敢合眼。经过了三个月的适应，这样的情况倒是不常发生了。恐惧消散以后，孤独就慢慢涌上来。

她现在回顾高一的生活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原来那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比想象中大这么多。她并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也不愿再和无法沟通的父母解释什么。在这件事上，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

十六岁的夏天过去，她的人生开始了漫长的雨季。

从此，阴暗，潮湿，冷漠和讽刺，就是她青春的主旋律。

第二天天气很好，澄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种吸血鬼魂飞魄散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喜欢冬日的晴天，总觉得这么好的天气，拉着一张阴郁的脸是罪过，可她也确实没什么力气去营造什么积极生活的假象。

课间操又是照例磨蹭到最后下楼，她现在对于独来独往这件事没有刚开始那么无措了，她可以很完美地在人群中隐身，争取不让任何认识的人看到她孤零零的影子，最后悄无声息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划一场毫无意义的水。

她真的很习惯一个人了，真的。只是看到前排女生打趣笑闹，会觉得，那样的青春才算是青春吧。

喻晚晴在落寞的神情中扯出一个笑容，暗嘲自己矫情起来还真有点青春疼痛文学的味道。

可她确实很痛苦。

接下来的一天过的浑浑噩噩，喻晚晴觉得那太阳光是吸了自己身上的精气发出来的，太阳慷慨地散发着没什么温度的光，而她却昏昏沉沉得提不起劲。硬是逼着自己清醒地撑过了上午的课，但也仅仅是保证自己不睡着，实际听进去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喻晚晴原以为午睡起来以后就会好，没想到更糟，还伴随着不轻不重的头疼。住的地方没有体温计，她看了眼课表还是去上学了。

下午第一节语文课，喻晚晴无论怎么硬撑还是没撑住，垂下头闭上了眼，偏偏连雨泠眼特别尖也特别不喜欢学生在她的课上睡觉。喻晚晴混沌的意识中好像感觉到连雨泠停下了讲课的声音，高跟鞋落地的声音越来越近。

喻晚晴挣扎着睁开眼坐了起来，连雨泠在看到她脸色的一瞬把原本那句“起来站着听课”咽了下去，伸手探了一下喻晚晴的额头，而后她清秀的眉毛皱在一起。

“发烧了还硬撑，快去办公室让萧老师给你开张假条回去。”

喻晚晴张了张口想道声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连雨泠看着她费劲的样子不忍，放轻了声音:“快去吧。”

喻晚晴木木地站起来走出教室，看到几乎全班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点不自在。这大概是她这个透明人开学以来最有存在感的一次。

班主任萧老师知道了她的情况立马给她写了张假条，萧老师不放心她一个人让她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家里的事没法和外人解释，自从那件事以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父母了，能避免的接触还是尽量避免。但萧老师的担忧是真切的，她接过手机打给了她哥喻泯。

喻泯大概是没课，很快接了电话。“喂你好，请问哪位。”

喻晚晴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用干哑的嗓子艰难地说着话，她觉得很奇怪，明明早上嗓子还好好的。“哥，我是晚晴，我发烧了，你带我去看看吧，嗯，那我先回家里等你。”喻晚晴当然知道他哥在邶城上学根本回不来，打这个电话也只为了不辜负萧老师的好意。

拿着假条出了校门，先回了住的地方用手机给喻泯发了条消息。

【班主任不放心让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我马上去医院，别担心。】

【好，你到医院和我说一声。】然后给喻晚晴转了五百块。

喻晚晴没跟他客气，收了钱准备打辆车去医院。

出了小区门，站在路口等车，一转头看到连雨泠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连雨泠看到喻晚晴也很惊讶，“家里人还没带你去医院吗？”

“父母比较忙，我自己也可以去。”

连雨泠想了想，问：“你去哪个医院？”

“韵医一附院。”

“我正好也要去一附院一趟，你要不和我一起？”

喻晚晴手里攥着手机，小幅度点了点头，“那麻烦连老师了。”

连雨泠浅浅笑了一下让她在这里等她开车过来，下午校门口太堵她就没往学校里开，停在了附近小区里的停车场。

五分钟以后，喻晚晴坐上了副驾扣好了安全带。连雨泠伸手碰了碰喻晚晴的额头，眉毛又皱在了一起。“我们得快点了。”没再耽搁，一脚油门，车子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喻晚晴悄悄看了眼连雨泠紧皱着的眉，把手机攥得更紧了些。车里淡淡的花香，喻晚晴没什么心思去辨别种类。

一路开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前方，连雨泠交代喻晚晴到门诊大厅等她，喻晚晴轻声应下。

大概连雨泠真的很担心她，喻晚晴在大厅没站多久就看到连雨泠踩着高跟鞋匆匆走到她面前，她悄悄在心里雀跃了一下，面上没有表露分毫。

连雨泠带着她挂号缴费看病最后坐在输液大厅，扎针之前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喻晚晴觉得这烧发的莫名其妙。

连雨泠又简单交代了两句然后去了西药房，来拿几盒她爸平时吃的药。把药盒揣在包里，走回了输液大厅。冬季感冒多发，输液的人也不算少，大多是一些小孩子，有父母陪着，输液这样的事也觉得快乐。

喻晚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右手拿着手机，也没打开来消磨时间，只盯着窗外的一棵银杏树，还没来得及掉光叶子，金黄的扇形叶子在空中盘旋。一个不过十七岁女孩的身影，在这样的情景下显得很单薄。

喻晚晴越发明显地感觉到白天一天比一天短了，现在不过四点半，天就开始发暗，五点多太阳落山，用不了六点，天空就会完全浸入黑暗。

真是令人生厌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