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疏尘俯身察看,那殊异的脸色与肌肤形态,仿佛隔绝于周遭环境之外,仅仅是游离其中,这对夫妻让他更为印证了此前所见所想。
如此一来,他便不忙叫狐妖恢复他们。而这些小孩就先让他们被迷着,应无大碍。毕竟方才南疏尘也见识过那只小狐妖的法力,实是不怎么样。
南疏尘去帘外将捆缚狐妖的绳索略松了松,拉着绳子牵它进厨房。
狐妖脖颈腰臀间陡然一松,瞬间泄出一口气,目色幽怨地跟在南疏尘身后。
等狐妖爬到那对夫妻跟前,南疏尘眸子悠悠下滑,朝它问道:
“你觉不觉得…这间茅屋,有什么奇怪之处?”
话落,狐妖仍是眼神飘忽,没有要回答的样子。
见状,南疏尘单手伸向身后佩剑。
“你、你、你!”狐妖猛地抬头,“你不是没让我回答吗……”
它语调急切,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看着这只小玄狐想抱怨又不太敢的模样,南疏尘双眉微扬,又语气正经地道:
“是没让你回答无用之言。”
“好,好吧…”狐妖嘟囔着,垂下眼皮稍稍想了会儿,接着说,“是有点奇怪,就是…很安静。”
南疏尘拿出一支火折子,猛甩后拨开盖子,再将它吹亮。他将火苗离近那对夫妻,火光竟打不上他们整整两具人。
“你再瞧他们的面容,有何异样?”南疏尘再问。
“呃,他们,长得…好黑啊。”狐妖说着心虚地眨眨眼。
南疏尘又照出身旁孩童:“他们都是中了你的迷香?”
“是…”狐妖偷摸抻起身子,低声一问,“怎么了?”
南疏尘闻声目光朝他一点。狐妖身子一抖,立刻撇开眸子,又俯下后脊。
盖紧筒盖,灭了火苗,收回火折子,南疏尘缓步踱回厅房,边说:
“你两相一比照,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狐妖照旧跟在他身后,闻言,先前的疑惑立马又被激发起来,急促回道:
“是,是不对…他们看着,一点也不像傻了…就那两个,黑黝黝的,你看到的。”
“狐妖的迷香,人间有戏称‘温柔乡’。”南疏尘不急不慢,“厉害的,致人霍乱神智,醒来后,亦是心盲眼瞎。如你这般的,也能叫人心乱神迷,面如痴呆。”
狐妖张了张嘴,又哑声闭上,它嘴上不语,心里却咂吧着:能那样的,不得回林里当个祭司,切。
“而那对夫妻,也就是你假冒的主人家。”南疏尘继续说,“为什么没有呈现出被迷乱心神的模样呢?”
“为,为什么?”狐妖仰起头,眼睛再度睁得溜圆。
“那是因为,他们心神已散。”
此言一出,狐妖下颚大张。它顾不上自己仍被绑着的情景,此刻唯有惊异。
而南疏尘语气平淡,面色不改,如是早便得知。
震惊之余,狐妖心头琢磨:心神已散,那不就是死人儿么?我还差点把她给吃了……
它的目光又扭头往那对夫妻的方向驻足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呜…我还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呢。
南疏尘蹲地捡起地上毽子,问:“你没见过这家小孩儿?”
“没有…”狐妖有些愤愤地盯着南疏尘手中毽子,莫非就是这小玩意儿让我暴露的?
嗯…随着狐妖对夫妻二人的影响,那孩子也消失了。由此看来,这孩子并非亡灵,只是这对夫妻共同构建出的记忆碎片,而促使他们停留的执念…仅在这茅草小屋之中,那么他们的孩子,恐怕便是执念所在了。
“你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在记忆碎片里的固定程序。”南疏尘完善着自己的推断,淡淡落下一句话。
“啊?”狐妖不解。
没有解释,南疏尘仍问:“你是从南边过来的?”
“嗯……”狐妖小鸡啄米般点头。
“沙暴还没过去,也难怪你感知不大。”
“…沙暴?”狐妖犹豫念出口,像是听到过。
南疏尘亮起双眼:“你说。”
闻见南疏尘探求的眸色,狐妖故意蜷缩起背脊,眨巴着眼,声细气弱地说:
“这绳子太紧,话说多了,透不过气儿……”
话音未落,南疏尘斜眼提高绳头。
狐妖见他似又要缩紧绳子,匆匆出声:“就、就是,感觉那男人,很怕沙子的样子。”
南疏尘这才放下手,轻轻颔首。
稍加思索后,他将绳头捆于桌角,寻遍屋内,果然发现一处地窖口。
明朗了,他心里无声轻语。
不见南疏尘的身影,狐妖频频打望,当中不忘对捆妖绳又咬又挠。
南疏尘悄声回来,它又瞬地静身。
南疏尘来到它跟前,拿起绳头。
狐妖心中一紧,预想中的禁锢感却没有到来,只见南疏尘手腕一甩,捆妖绳从它身旁松落。
“变回人形态吧,跟我走。”
听着南疏尘的平平语调,狐妖是松了身,却没松下心来,仍是不敢妄动,老实变回人形,收了狐耳狐尾,模样与此前所见一致,稚幼中浅透妖媚。
南疏尘扫过一眼,将它腰间与手腕用普通绳索绑住,刚想拉它走,又想到了什么,转头深瞧了几眼。
狐妖嘴角一撇,躲着他的目光,嘟囔着小心问:“…看什么?”
南疏尘神色如常:“嗯…没什么,只是不知,你是女孩,还是……”
“男孩儿!”闻南疏尘这正经不似打趣的口吻,狐妖蓦地一羞,脸颊漫上粉红,带着微微怒音嚷道。
“啊,这样……”南疏尘持着恍然般的语气和神情回过头去。
侧首间,狐妖似是看到他的唇梢模糊抬起。他疑惑间,心里又是有点发怵:刚刚是不是…喊得有点太大声了?
狐妖一族,雄狐不辨男女,雌狐更胜美女,我没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南疏尘领着头,悠哉想着。
一人一狐来到地窖口,南疏尘手指着这处脏污得与四周极其割裂的地窖口问:
“你说,里面会有什么?”
“酒?”狐妖理所当然。
“其他的呢?”
狐妖摇摇头:“不知道。”
南疏尘点过头,再言:
“我想,那对夫妻留恋此处,恐是遗留下了自己的孩子。
“沙暴来临,他们死于狂沙侵袭,由此莫名对沙尘多生恐惧,他们觉察不到自己情绪里的异样,就同生为亡灵的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已逝一般。
“而他们的孩子,便是于地窖中,与他们天人两隔。”
顿了下,南疏尘再补充道:“窖门微沉,这般小孩或许竭力可以掀开,但若添上被狂沙摧折坠下的断木断梁,便只得被困死其中了。”
狐妖迷迷糊糊地听完,又迷迷糊糊地开口:“为什么…是地窖?”
“嗯,除了地窖,或许也可以探查下床窝炕里,灶头木盖下。”南疏尘好似在认真考量。
狐妖目见他这又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皱起眉头,面色狐疑:真不知是不是又在捉弄我……
南疏尘运转灵力,手掌于半空中拨开地窖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浓烈腥臭味扑面涌来。
夹杂其中的酸闷味似乎要从口耳鼻里冲进他的大脑,狐妖慌忙撇过头去,双手被绑住,他只能弯腰捂住口鼻。
“一看,便知了。”
话毕,南疏尘俯下身,地窖入口昏暗逼仄,他只是稍稍探进脑袋,便看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东西,残缺发泡的皮肉,混杂血脓的尖细白骨从中刺出……一具孩童早已腐烂的尸体。
那孩子的尸体屈膝贴墙,与其中罐头填满了整个空间。
狐妖死死捂住口鼻,余光见南疏尘直起身来,斜着眼也想看看。
刚瞥到一角,狐妖双目瞪大,迅速后缩起背脊,不愿再瞧,他可不想再回想起那段舔草地上还粘着点的陈年老腐肉的日子了。
“走吧,沙暴也已经过去了,也算是受福遇到个好灵。”南疏尘转过身。
狐妖仍是疑惑,但也只是乖乖跟南疏尘再回厨房。
南疏尘拿起捆着孩童们的绳头。狐妖却看到那对夫妻躺着的原处已是一空,二人没了身影,顿感惊疑。
他迅速扭头看向南疏尘,但见后者不惊不奇。
一人一妖回到起点,南疏尘手指搭上庐门,轻声言:“闭上眼。”
“啊?”还没等狐妖反应过来,南疏尘轻轻一推,刹那间,耳边急促风沙摩擦声骤起,沙暴余波后的黄沙肆意刮到他的脸上。
“啊!”狐妖口鼻耳蓦地被灌进沙尘,他猛地闭上眼,碍于手脚不便,他捂不住耳,只得被刮得频频低头,往南疏尘身上凑去,企图用他挡挡。
安静得诡异的空间就这样在门开的那一瞬间,被风沙撞破。
几息后,耳边摩挲渐消,狐妖又是皱眉,又是皱鼻,挣扎着一点点掀开眼皮。
侧首只看到南疏尘的身背,他也跟着转过身去。
脚尖转过向的那一刻,狐妖整只妖霎时一僵,扑通心跳声仿佛在这聒耳风沙中也能听得。
只见原先那间安静的茅草小屋,就在自己闭眼的几息之间,已然变为一片寂凉,仅得从黄沙急掠后铺上的厚重衣裳中,察得那一点显露,支撑着的断壁残垣。
狐妖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恍惚张望,喃喃道:“那刚刚我看到的,是什么?”
“不过是进入亡灵的领地,他们让你看到的罢了。”南疏尘方才出声,“你影响了他们,而他们这与人间不同层次的空间,也庇佑了我们,躲过这次沙暴。”
“亡、亡灵,那对夫妻…哦不,那两个死人已经是…他们现在在哪儿?”
“与儿子相见,一家三口团聚,执念既消,便从这束缚之地解脱了。”南疏尘稍稍昂首,目光微扬,“不过是魂归大地,沉沦自然罢了。”
“你看到了?”狐妖一脸纯然。
南疏尘心头哑然失笑,他看向身侧妖,眼中饶有无奈:“你的话,总是会让我以为,我莫不是遇到个什么点过睛的纸妖?”
点过睛的纸妖…狐妖闻言仍在思索,直到被南疏尘摇着头拉走了一段路,才反应完,不爽道:“你是在讥讽我?”
“或许是,但用词不当。”
“什么啊…”狐妖努嘴嘟囔了下,转而询问起方才的事,道,“方才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一点也不明白?”南疏尘侧目看他。
“不明白啊。”狐妖又小声接上一句,“明白还问你干甚……”
“嗯?”南疏尘目光扫过来。
“啊,我什么都没说。”狐妖抿住唇,无辜眨眼。
南疏尘唇角若有若无地抬起,悠然道:“天色已晚,先朝南方去,寻地生火坐下,再与你道来罢。”
狐妖重重点了下头,随后又疑:“南方?为什么要回……”
话音未落,南疏尘扬了扬手中绳头。
狐妖这下马上反应过来,悻悻干笑,不用往后去看,那定然是一群他从南方拐来现在正被绑在一起拖沙地上看着傻了吧唧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