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亥正。
明行堂的内室烛影摇曳,宁如月面色潮红地扶着床围,半晌后,杨佑喘息声戛然而止,额角微有薄汗,看了一眼闭眼蹙眉的宁如月,声音暗哑:“叫水吧。”
床帘被撩起,帏帐内的暧昧气息瞬间消散,宁如月颤抖着睁开双眼,王爷雪白的中衣只微微凌乱,又有些不死心地靠过去,轻柔婉转地一声:“王爷。”
杨佑不再多看,只有些淡漠地重复道:“叫水。”宁如月到底也拉不下脸,抿唇不甘心地拉动床头的细绳,守在屋外的女婢们听见铃响,推门鱼贯而入。
宁如月被扶着去了耳房洗漱,杨佑只就着铜盆洗了洗手,擦了擦汗;在女婢们的伺候下,重新换了身寝衣。
宁如月走出耳房时,杨佑正倚坐在罗汉榻上,见着她便手指向另一侧,“过来坐下,我有事要同你说。”
“是。”沐浴后的阿月满头乌发半挽了个发髻披在身后,耳房的水汽蒸得她面颊微红,新月笼眉,目剪秋水,盈盈动人。款款走近,萦绕着一股淡香,当真是赏心悦目,“王爷要同妾说什么?”
“君谋来信,天使已至麟州。上喻是初十出的神都,今天是二十二了,大约还有三四日,上喻便到凉州了。”杨佑想起昨儿萧衍的传信,只是提醒他接旨,至于上喻中所言之事,半点未提。
“妾听府中下人说,”宁如月借着端茶的姿势偷偷看了一眼杨佑的脸色,揣度着,“说王爷要带王妃回神都?上喻真是这个意思吗?”
杨佑捻着佛珠,看着宁如月有些急切的神色,只摇摇头,道:“上喻里说了什么,我也不晓得。皇兄寿诞在即,回神都大约是板上钉钉了。”
“可,五郎,妾也想回神都。安儿都三年未见外祖父、外祖母了。”说着,有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半痴半嗔,“妾也许久没见父母亲了,心里挂念极了。”
杨佑抬眸看着这个伴他多年的女子,半是审视半是痴情。半晌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就这么想回去?带着安儿?”
宁如月被她的五郎看红了脸,羞怯地低下头,听此问话,满眼急切:“自然是想的。只是这样是不是叫王爷难做了?妾是先帝赐给五郎的,崔、王妃却是圣上赐婚的,妾自知比不过。”说完,像是认命一般,无奈低头。
放下手中的佛珠,杨佑长臂一伸,看他的阿月乖巧地将脸送进他的掌中,到底是下不去决心整治她,便提点道:“王妃今日一闹,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若上喻是让我携王妃、安儿回神都,你可有法子叫她自愿不去?”
又添了一句:“强迫怕是不行。我今日瞧她,似乎是长进了。威逼大约是行不通的。”想到阿月身边那群草包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干脆又将话说得再明白些。
“威逼不行,那妾、利诱呢?反正她也不是崔家主支的正经女儿,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宁如月掌管后院,自然也知道崔氏两年中只给崔芷寄过一封家书,摆明了是放弃她了。
杨佑复又捻起佛珠,点点头,道:“那你去试试吧。若是没有好东西,就叫王嬷嬷开了我的私库去取就是了。”
“又要偏五郎的好东西了。”宁如月笑得甜蜜,只是五郎的东西,她自己留着就好,“妾的私库够用了。”
“那便随你吧。”杨佑起身,“时辰不早了,安置吧。”宁如月吹了灯,两人便一起歇下了。
食不言寝不语,宁如月同杨佑一同用了早食,就急匆匆的要回霞月堂开私库。上喻还有三四日就要到了,她要在上喻到之前,将此事定下来。
亲自盯着宁嬷嬷从私库中选了四样物件,大手一挥,着意又添了两样。既有求于人,不如索性再大方些。她还不缺这点东西。
带着一群婢子浩浩荡荡的朝着荒院去了,架势摆的比正经王妃还足。
福子正在打扫撷芳庭,远远地就看着一群人似乎是朝着小院的方向去了,连忙将扫帚藏在假山里,抄近道一路小跑到荒院,顾不上规矩将门拍的砰砰乱响。
“谁呀!”雨竹以为是来者不善,不敢轻易开门,隔着门厉声呵道。
“姐姐,是我,福子。”
一听是熟人,雨竹忙将门打开,看着这丫头满头大汗的模样,一把将人拉进院中,就要给她倒冷茶:“有什么事?跑得满头是汗的。”
接过冷茶,“咕咚”、“咕咚”,一仰脖子喝了干净,喘着粗气道:“我在撷芳亭打扫呢,远远瞧着乌泱泱的一群人,看方向像是要来院子的。看那排场,我怕是侧妃要来找娘娘不痛快,怕来不及就抄了小路跑来。”
沈辞站在廊下,都听见了。心念一转,大约猜到是为何而来了,转头对哑奴道:“去将我的那身王妃冠服挂出来。”又看着福子道:“辛苦你来通报,不然还真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进来歇会?”
福子摇摇头,行礼道:“多谢娘娘体恤,婢子还要回去干活呢,就先退下了。”
沈辞也不多拦,点点头。看着雨竹将福子送出门后,才又道:“雨竹,你去帮哑奴,冠服厚重,她一个人可挂不好。”
“是。”雨竹点头,转身进了内室。沈辞就坐在正房,为自己斟了杯茶,坐等这位宠冠后院的宁侧妃。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再次被扣响,雨竹小跑两步,将院门打开,行礼道:“侧妃娘娘安。”
宁如月闻言才要挑眉发作,又想起今日是来求人的,压下不满,眼风都不带扫一下的直直进了正房,倒是跟在宁如月身后的宁嬷嬷狠狠剜了一眼雨竹。
沈辞看着跟在后面就要进来的婢女婆子们,放下白瓷盏,出声制止:“屋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劳烦各位往外站站?”
婢女婆子们一时顿在原地,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宁如月嫌弃地扫视了外间,道:“宁嬷嬷、夏竹、春月留下,其他人在外面候着。”
雨竹穿过在门口站成两排的婢女们,掀开门帘进来后站在沈辞身侧,神色警惕,生怕这位嚣张跋扈的宁侧妃找茬。
荒院的正房不大,分里外两间,里间是起居室,外间则是平时待客用的,只是荒院无客,多数时就是主仆三人用餐处。沈辞坐在下首的圈椅上,看着宁如月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宁如月嚣张惯了自然低不下头,沈辞更加无所谓了,反正不是她求人。
宁嬷嬷见气氛僵持不下,不得以站出来行礼,不冷不热道:“给王妃请安。”
雨竹颇有眼色,当即回礼,道:“谢侧妃挂念。”
宁如月咬咬牙,施恩般道:“圣上有喻,要召王爷回神都,府中事多,到时烦请王妃打理一二。当然,也不是叫王妃白操心,我知道王妃素爱笔墨纸砚,唯恐金银俗气,玷污了王妃。便选了湘妃竹留青花碟管紫毫笔、雪金墨、澄心堂纸、五彩瓷暖歙砚。还有昔年王爷赏的两幅头面,嵌的俱是上好的宝石。”
说着,看了一眼宁嬷嬷,对方心领神会,双手抬起,击掌三下,便有人掀开门帘,四位婢女各捧一方匣子,放在了沈辞旁边的高腿茶几上,又退了出去。
“王妃看看,俱是珍品。可还合心意?”宁如月抬抬下巴,示意沈辞亲自打开看看。
“多谢侧妃割爱,东西我就不看了。”沈辞扯起一抹笑,“府上事从来都是侧妃打理的,这冷不丁要我插手,我还真不会了。不敢应下,届时我还是与王爷一同回神都得好。”
宁如月脸色一变,这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当即便撂了脸,眼神一扫宁嬷嬷。
那老仆朝前走了一步,语气缓和,道:“王妃心善,府上谁人不知,哑奴当初就是因着娘娘心善才能留下。”
“我心善又如何?这世道,还是谁横谁说话呀。”
宁嬷嬷陪着笑脸:“王妃定然不会叫小主子因思念外祖父、祖母而病倒的。”
这是要拿王爷的独子说事了,沈辞一挑眉,大方极了:“我乃王妃,王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待回到神都,我自然会派人护送他回宁家。侧妃大可放心。”
宁嬷嬷皱眉,这崔氏怎么这般难缠了,从前不过是随便糊弄两句就松口应承的人,一病到还长胆量了?
宁如月自成婚生下杨安后,便鲜少有人敢这样挑衅她,也不耐烦与她兜圈子,直接道:“我要同王爷单独回神都。什么条件你能同意?”
“你看,话还是这样说比较痛快。”沈辞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方匣,“回神都是个难得的机会,两千两,不二价;我自然愿意让出这个机会。”
“王妃未免太过分了!”宁嬷嬷本就有些心痛送出的头面、笔墨纸砚,又见崔氏还贪心不足,立刻出言呵斥,“我们娘娘回神都,还要回娘家、会旧友,替王爷操持。王妃,您不过是崔氏旁系女,自幼又不长在神都,回去了也无用。”语气轻蔑。
雨竹立即反唇呵道:“我们王妃回神都自然也是要回娘家的!”
宁嬷嬷早憋了一肚子火气,见一个小小婢子竟然顶她的嘴,快步上前,扬手就是一掌,下了死手。
沈辞拉过雨竹就要看她的脸,见嘴角磕破渗出了血,抄起桌上的白瓷盏,“砰——”砸到了宁嬷嬷的额角处,白瓷碎片划破额头,血迹顺着脸侧流下。
近乎是要吃人的眼神,死死盯着宁如月:“带着你的人,还有这些破东西,滚、出、去!”手指门口处,沈辞一字一顿,半点不犹豫。
宁嬷嬷捂着额头,也不敢躲,直愣愣就这么跪在了碎瓷片上,磕头求饶:“王妃,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冲撞了王妃。我们娘娘是真心来与王妃商量的。”
若是今日真办砸了这件事,回霞月堂要吃的苦头都不及在这的万分之一。沈辞见她一把年纪,就这么跪在碎瓷片上求饶,刚才的怒气倒也散了不少。
本还想将王妃冠服摆出来震慑这主仆二人呢,她是不起眼,但再不起眼,也不能对着王妃冠服不敬。若有不敬,那就是不敬皇权了。她们享受了皇权带来的无上权利,自然也是皇权最忠实的维护者。
宁如月被沈辞锐利如刀的眼神吓住,她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利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冰凉、锋利,叫她不能呼吸,宁嬷嬷求饶将她从窒息中拉回。
有些磕巴道:“是、是啊,这些东西当真是我亲自去库房认真选的。江南盛传你、你是才女。我这才选得笔墨纸砚,你要是不喜欢,我在回去重选。”
她忽然想起昔年得知王爷被赐婚后,回娘家求助时,父亲在书房与她的密谈,那是她第一次踏进父亲的书房,也是宁家女娘中的第一人。
宁家已经成了五王爷的助力,成王败寇,龙椅上坐的已是天下之主了,皇上兄弟只剩五王爷一人,自然是要施恩的。
圣上钦点的这位崔氏女,父亲早就替你打听了,是崔氏旁系出身,崔氏舍不嫁主支嫡女,拿来凑数的。自幼长在江南水乡,容色姣好,性情温和,擅诗文书画,别的都不显。
父亲,她那样貌美,若是王爷与她有了孩子,那我的安儿是不是就要被抛弃了?
那就让王爷不要再有子嗣。如月,你放心,父亲都会替你安排好的,你只要听话就行。
可、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笃定地同她说话。
沈辞看穿了宁如月的色厉内荏,到了神都,真能替这位废王料理清楚事?不过,那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这些东西你都收回去,两千两银子送到我这。旨意到时,我自然就病得下不去床了。可要是没有,就是爬,我也要爬回神都。”沈辞不放心雨竹的脸,也懒得同宁侧妃纠缠,直接点明了话。
“好,今天下午,银子就会送到你手上的。”宁如月强稳住心神,“但愿你不是食言之人。”
沈辞点点头,手指门口:“请回吧。”
宁嬷嬷起身,膝盖一片血迹,沈辞到底不忍,多嘴了一句:“你那膝盖,这几日别沾水,上了药就晾着,最好卧床静养。”
宁嬷嬷一怔,胡乱点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灰头土脸的走。沈辞都有些没闹明白,这位宁侧妃到底是多自信,以为她来了,随便说两句话,自己就能乖乖点头了?
沈辞替雨竹上了药,又拿了一锭银子塞给她,见她推拒,劝她:“拿着,今日遭这么大的罪,等下回出去,给自己买些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咱们现在有钱!”
雨竹握着银子笑得开心,不小心扯到了嘴角,忍不住“嘶”了一声。
“哈哈哈,还说不要呢,可见也是个财迷。”沈辞乐得指着雨竹,对着哑奴调侃。
酉初,两千两银子如约送到了,收了钱,自然就要办事。当晚,沈辞就将自己泡在冰水里,觉得差不多了,就这么穿着湿透的衣服枯坐一夜,第二天就高烧不退。
等她烧的糊涂时,废王府的大门打开,天使带着上喻到了。
王府众人梳洗按品制更衣。
“王妃呢?”天使看见本该跪在王爷身侧的人未出现,问道。
“回天使的话,王妃高烧不退,昨晚人都晕过去了,这会子实在下不来床。”宁侧妃生怕非得等崔氏到了才能宣旨,连忙回话。
“既然这样,那咱家就不等了,接旨吧!”
“臣,接旨。”
“臣妇,接旨。”
“圣上有喻:自朕承继大统,五弟奉先皇旨意出神都,守凉州,距今已有三年,民安物阜,惟感五弟贤明。朕已近不惑,时感有恙,时念手足之情,望五弟携家眷入神都,一叙兄弟之情。”
“谢圣上挂念!”杨佑眼中一片冷意,再起身时却满脸激动,“我远在凉州,请安的折子每月一封去往神都,心中挂念皇兄,却实在帮不上忙,实在惭愧。”
天使接过宁侧妃递来的荷包,顺手就塞到了袖子,笑道:“王爷的心,圣上再明白不过了。这不就要王爷带着家眷回神都了么。王妃病的真有那么严重?”
“是啊,恐怕是走不了了。”杨佑皱眉叹息。
“哎,那就可惜了。”天使也不在意,只要王爷和他的独子回神都,就算是完成了圣上的命令。
在王爷的有意忽略下,再无人提及病重的王妃。
直到七月的最后一天,这位久病不愈的王妃满脸憔悴站在王府门口。
“府上诸事,就都交给你了。”杨佑眼中一片寒意,“府上若有谁不听命,一概打死不论。”
宁如月牵着杨安的手,等候在王爷车架旁;这一路上,她与王爷同轿,这样的规制,按理只有王妃可享,但王爷为她破例。心中涌起甜蜜,一路同甘共苦,情深似海,岂是旁人能比。
随着护卫的一句高呵:“启程——!”车架缓慢移动,一点点远去。
鸿门宴始,一去三人能回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