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颜盯着脚下那片逐渐逼近的阴影,嘲讽道:“三皇子身份尊贵,放着好好的通天大道不走,却纡尊降贵、不辞辛劳地隐瞒身份做一小小山贼,当真是好兴致!”
沈让尘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虞清颜抬起头,他的神色看不太清,与被他挡在身后的烛光一起,模糊在一片阴翳里。
虞清颜想起在山崖下初次见他时的场景,沈让尘也是这样的神色,冰冷薄情,是奔着取她性命去的。
虞清颜等了片刻,也没等到此人开口,只当他是被自己说中心声,不由嗤道:“三殿下金口玉言,如今也要做言而无信之事吗?我答应你的火铳也做出来了,图纸你也拿走了,何苦还要为难于我,于你而言,我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
沈让尘冷声笑道:“你与陆家那位伪善虎待了几日,口齿倒伶俐了不少,只可惜,眼光依旧没变,还是如之前一样,短浅无知。”
虞清颜被他激怒,语气也变得刺人:“是啊,我是短浅无知,哪比得上三殿下您眼光长远又游刃有余呢。你将我扣在寨子里,无非就是想让我为你所用,成为你对付二皇子的一大利器罢了。”
“为我所用?你以为,我那二皇兄就不是这般想的,你以为今日的宴席,真是平白无故开设的?”沈让尘并未否认她的话,反而找到了另一切入口,他向来了解他那位善于与人周旋的二皇兄,虞清颜对上他,恐怕只有被牢牢拿捏住的份。
“你怎知我不知这些,不论是你还是二皇子,甚至是陆砚舟,你们苦心孤诣地接近我,不就是为了火器吗,你们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都想让我成为你们对付彼此的工具,你们之间的争斗,为何一定要将我牵扯进来,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回普通人的生活而已。你无须再与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更无须在这里装成什么自诩清高的好人!”
沈让尘脸色更沉,倒是一旁的枕书,没忍住替他分辨了两句:“虞姑娘,不是这样的,主子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
“你对我倒是舍得评价,恶贯满盈也好,自诩清高也罢,待你见过他后,若还是一样的想法,我自当全权尊重你的意愿,往后天高海阔,随你自由!”沈让尘偏过头,对枕书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枕书拱手应道:“是!”
不出片刻,一人从房中的密室里走出来,他全身遮着黑袍,宽大的斗篷将人完全罩住,辨不清样貌,虞清颜只看到那人身形矮小,似佝偻着身子,行动十分缓慢。
她不知道沈让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疑惑地站起身来,那人绕过一扇屏风,站在二人眼前。
枕书道:“摘下斗篷。”
那人应声揭去头顶的帽兜,露出一顶稀疏鹤发以及一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球,虞清颜忽地愣住:“老伯?”
在云水城的码头,虞清颜替人送水时,来向她要了碗清水的老伯。
他怎么在这里,沈让尘将人找来,是要做什么?
“姑娘,你还记得我?”老伯声音沙哑,满脸写满沧桑,似乎比之前更加苍老。
虞清颜蹙了蹙眉,忙问:“老伯,您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老伯闻声做泣状,眼角染上些红血丝,回忆道:“姑娘可记得,那日有四位壮工从船上抬箱子下来,其中一位被绊倒摔了一下,将箱子磕到地上的事情?”
虞清颜自然记得,那位壮工摔倒后,还险些被监工打,幸而陆砚舟及时出现,制止了那场风波,但那件事与老伯又有什么关系,她点点头:“记得,那件事怎么了吗?”
老伯神色哀伤道:“那位壮工是我一位远房的表弟,为人老实本分,胆子也小,平时跟着我在码头做些搬运的活计,全家老小都指望着他一个人活呢。”
说到这里,老伯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花,虞清颜奇怪道:“那日,陆家大公子不是给了工钱,还早早放工了吗?”
老伯原本只是哀伤,听闻此话竟变得悲愤起来,他痛骂道:“什么给了工钱早早放工,不过是他在人前做的样子罢了,你们岂能得知,我那位表弟与其余三位工友一离开码头,就被陆家的人残忍杀害了。”
虞清颜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杀害?为什么,陆家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伯鼻间漫出一道冷哼:“姑娘当日与陆家大公子走得那样近,难道会不知情吗?”
“你误会了老伯,我与陆砚舟只是偶然相遇,他做什么事情,我如何知情?”虞清颜不知老伯何出此言,忙解释道。
老伯看了她一眼,表情犹豫,随即又望向沈让尘。
沈让尘道:“知道什么,尽可说出来。”
得了他的首肯,老伯也不再犹豫,直言不讳道:“还不是为了他们运送到京城来的东西。我表弟他们也是倒霉,搬抬的那只箱子里,装的全是要送往二皇子府上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不得人的东西?”虞清颜反问道,然略一思索,脑中忽想到那晚在后花园,陆砚舟对二皇子说,那批火器既能从江南运到京城,还怕运不到你的二皇子府吗?
她反应过来:“难道是火器?”
老伯神色再度激动起来,他愤愤道:“当然是火器,他们大逆不道,私下干这档子要掉脑袋的事,凭什么要拿咱们这些底层百姓开刀。我表弟他们不过是将箱子磕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又没损坏,可他们呢,生怕事情就此败露,干脆杀了他,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虞清颜沉默了,那日在码头见到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如老伯一般的底层百姓数不胜数,他们奔波在炎炎烈日下,一趟接着一趟,仿佛永远也不知道辛苦。
他们靠着双手劳动挣取血汗钱,原以为得到了命运眷顾,殊不知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或许连自己必须要死的理由都不清楚。
陆砚舟......
虞清颜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这个人,果真不是凭他就能轻易看透的,他隐藏的太深了。
沈让尘道:“枕书,带下去。”
枕书应是,那老伯抹去脸上泪痕,重新戴上斗篷,跟着人下去了。
虞清颜默了半刻,道:“你费了这么大力气,特地去云水城找到老伯带到京城,又在兰庭别院找到我的位置送去字条,如今偷偷藏在醉仙楼跟我说了这么多,目的是什么?”
沈让尘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唇角微微上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虞清颜道:“我不认为,你只是想换取我的信任,让我继续为你所用。”
“何解?”
“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更想要借此机会扳倒二皇子,毕竟那可比制造火器重要得多。”虞清颜说道。
沈让尘投来一抹赞许的目光,他重新坐回去,拎起桌上放着的茶壶,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杯推过去:“我很喜欢与聪明人合作。”
虞清颜盯着那盏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看了片刻,走过去坐下:“你能保证,为他们要一份说法吗?”
沈让尘将茶盏捏在手中,神色难得认真道:“不然,我也不会将他带到京城了。”
虞清颜端起茶,与沈让尘遥遥一碰:“你要记得今日的承诺!”
沈让尘笑道:“合作愉快,虞姑娘!”
虞清颜将茶喝完,开始思索这几日发生过的事情,她问:“前些日,你说带着蝉衣与枕书下山,就是为了这件事?”
沈让尘点点头,随即似是埋怨般道:“只是,家中养的小野猫不听话,先我一步跑下了山,教我好找。”
虞清颜嗔他一眼,又问:“你如此大动干戈地调查他,难道不怕他也拿到你的把柄吗?”
沈让尘满眼不屑:“他还没那个本事。”
虞清颜:“……”
“那你可查到他们运到京城的火器放在哪里了?”
沈让尘道:“老二多疑,知道我在京都,转移火器之事拖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不过我已查到,那批火器尚在陆家人手里,如今就在云庭别院放着。”
“云庭别院?那岂不是就在眼皮子底下。”虞清颜喃喃道,“你既知位置,为何不趁着今日大好机会,一探云庭,将东西找出来?”
沈让尘淡淡地扫她一眼:“他想借着今日宴席,将你收入麾下为他所用,而我也想。”
虞清颜微微一怔,片刻后答:”你赢了。”
沈让尘却道:“不,当务之急是要让他们觉得,我输了。”
虞清颜投去不解的目光,沈让尘附耳过来,同她低语少刻。
半柱香后,一楼大厅忽的传来一阵争吵声,虞清颜推门而出,怒声道:“我与沈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何至于一直纠缠如此,教人难堪。”
沈让尘追上去道:“他能许你的,我只会给的更多,你又何苦要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