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蝉衣进到宴客厅的,只觉脸颊烫的厉害。
右侧腰腹的位置,隐隐还有沈让尘揽她时留下的力量,她用力揉了揉,试图将那罪恶的源头剥离出去。
“蝉衣姐姐,这边!”一道清脆的男儿声自左前方传入耳中,虞清颜寻声看去,见一青涩少年眉飞色舞地朝她们招手。
他周遭大都是一般年纪的少年,面容清秀,笑语欢声。不比槐序枕书那样内敛沉稳,一股脑儿地将孩子气显露出个十成十。
“这位就是主子带回来的那位虞姐姐吧,果然生的标志,比天仙还要貌美!”
那少年手里拎着一只酒壶,一手叉腰,一条腿踩在身下的长凳上,说完仰头往嘴里倒了口酒。
蝉衣没应声,抬手去抓他手中的酒壶:“小小年纪,学什么大人喝酒!”
“哎——”少年一错身,身手敏捷地躲开,抱着酒壶闪到桌子的另一边,“蝉衣姐姐可别忘了,过了今晚,我就是大人了,以后你都不能管我了。”
“未及冠礼,少一刻也算不得大人。”蝉衣从衣袋里掏出来个布包,信手一扔,被少年稳稳接住:“你的生辰礼。”
众少年簇拥着围上去,起哄道:“咱们飞鸢里,云止大哥是第一个束发的,日后轮到咱们其他兄弟,蝉衣姐姐可不许偏心!”
蝉衣无奈道:“一个个鬼头大,话还不少,放心,少不了你们的。”
这些少年虞清颜从没在寨子里见过,却从沈让尘的口中听说过。
她头一次来这里,在寨子外头有人对沈让尘说“飞鸢回来了”,她原以为他们口中的飞鸢是一群能够飞天遁地的机甲战士,殊不想竟是一群个头还没她高的小少年。
“虞姐姐怎么不说话啊,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主子说你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遇到些麻烦不得已才来这里的,可是还不习惯?”
说话的人正是云止,他站在一众少年堆里,两只滴溜溜的眼珠黑得发亮,听到他问,其他人也不再说话,全将目光投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虞清颜一向应付不来这种场面,顿时手足无措,她干笑两声,回道:“习惯,习惯。”
“习惯就好,还怕虞姐姐不习惯,咱们寨子里很少有外人来,姐姐来了,以后咱们也常一起玩啊!”
这少年年龄不大,情商倒是高的很,一口一个姐姐,直把虞清颜叫的不好意思。
她只知今夜是庆功宴,却不知还是这少年的生辰礼,手头除了那把匕首,实在没有能送出去的东西。
思来想去,虞清颜一咬牙,从袖口里将匕首抽出来,忍痛递上:“还没祝你生辰快乐,我来的仓促,也没什么准备,这把匕首送给你防身。”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静了下来,连蝉衣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她突然意识到,谁家好人能随手从袖子里抽出把刀送人啊!
“那个,我就是......”她一边解释一边将匕首往袖口里缩。
云止忽然将围在身旁的人拂开,一脸惊喜地凑上来:“这不是主子前不久令人锻打出来的陨星吗,还以为是主子自己用,没想到是送给虞姐姐的。”
虞清颜啊了一声,万分惊讶,云止则一脸都懂不必多言的表情,坏笑着补充道:“主子还从没送过礼物给姑娘呢,虞姐姐是第一个哦。”
她愣愣地盯着那柄刻着不明藤蔓纹路的刀鞘,想起自己只是在房中随意一翻,就选中了它,完全不知这居然是沈让尘的。
“虞姐姐人来就好,这匕首既然是主子赠的,还是姐姐收着最好。”云止将匕首推回去,还不忘贴心地表示:“姐姐放心,刚才的事,咱们都不会告诉主子的。”
虞清颜:“......”
为避免再出乌龙,虞清颜在这群小孩桌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沈让尘也只露了一面,例行公事般讲了几句话后,便没再见他的人影。
期间,有几位据说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前来,问询了几句关于火器改良的问题,虞清颜也都一一不吝赐教了,反正她就要跑路,也不在乎多教他们一些真本事。
“所以说,刚才那位蓝白长衫的老者,其实算是沈让尘的半个老师?”虞清颜问。
蝉衣点头:“江叔是看着主子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止有教导之恩。”
“为何是江叔看着长大的,你主子自己的父母呢?”虞清颜问。
蝉衣神色慎重稍许,摇了摇头。
虞清颜见状惋惜道:“原来是孤儿,我刚才真是冒昧,对不住了。”
蝉衣欲言又止,最终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虞清颜给她夹菜:“你别喝这么多酒,咱们不说他了。跟我说说你吧,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选择跟着沈让尘,整日打打杀杀的,多不安全。”
蝉衣神色微怔,似是陷入了某场回忆,良久之后,她自嘲般笑了下。
她很少流露感情,最起码在虞清颜来寨子后的这些天里,她除了板着脸以及有一些细微的表情动作外,从未笑过。
“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能有衣食无忧的生活和父母无条件的疼爱,穷人家的孩子,条件更要艰苦,甚至是苛刻。”蝉衣的声音从身旁稳稳传来,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你自小过着富贵有余的生活,自然体会不到底层人民为了生存能有多拼命。我七岁那年,姐姐被我爹用一吊钱的价格,卖给了我家屋后的老瘸子。我至今都记得那晚,天很黑,姐姐的哭声很大,我身边是潮湿阴冷的土炕,炕上躺着我爹娘,后来,天亮了,姐姐的哭声也停了,我去找她,只看到一片单薄的白布,布下盖着她的尸体。”
“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人命会有这么不值钱。姐姐换来的一吊钱很快就花完了,所以很快,也轮到我了。”
虞清颜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又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最终只好陷进无声的沉默里。
蝉衣突然偏过头,问她:“你信命吗?”
虞清颜被问得一愣,以前兴许是信的,可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变了,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事物,包括自己的命。
世间万事万物虚无缥缈,只有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才会一直属于自己,被自己所掌控。
她摇了摇头,蝉衣又笑了下:“我也不信。所以我爹卖我的时候,我跑了,拼了命地跑,跑了很久很久,在一个拐角撞翻了主子的箭囊。”
“然后呢?”虞清颜问。
“然后,主子把我拉起来,问我,想不想让命掌控在自己手里。”蝉衣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某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拼了命地点头说想,主子让我把箭囊里的箭捡起来,又从背后取下长弓,交到我手里。”
虞清颜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蝉衣继续道:“那一箭,我根本没有射出去,甚至连弓都拉不开,可我爹已经追上来了,他要把我卖给城西的老员外冲喜,再晚吉时就过了,他就得不到那一锭银子。”
“我被他拖着拽走,半条路都是我挣扎留下的痕迹,就在我以为我会和姐姐一样死去时,主子轻易就拉开了那把我拼了命也没拉开的弓,那天是傍晚,我爹的血比天边的残阳还要刺眼。”
说到这里,蝉衣轻舒了口气,像是释怀般转过头来:“所以你问我为何会选择跟着主子,我这条命是主子给的,我不信命,却信他。”
虞清颜默然了许久,才真正理解为何历朝历代会有这么多人,宁死也要为一人效忠,除了知遇之恩,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个人本身,他本身就值得让这些人为他效忠。
沈让尘,也是这样的人。
“蝉衣,虞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坐着?”枕书提着一坛酒从外头甲板上走来,身后还跟着槐序。
虞清颜站起身来,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枕书笑道:“虞姑娘来寨子里有几日了,你我还未正式交涉过,今日趁着宴席,过来跟虞姑娘喝一杯,也谢虞姑娘那日在后山的维护之情。”
虞清颜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封烈指控燃料有异之事,遂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再者,你不也救了我一回吗,如此一来一回,便也算扯平了,更不必再谢来谢去。”
枕书替她倒上一碗酒,举过自己的酒坛,示意道:“我干了,虞姑娘请随意。”
对方诚意十足,虞清颜也不好推诿,只得将那碗酒囫囵吞下肚,枕书见状赞道:“好酒量!”
虞清颜笑笑,又转头问槐序:“你怎还没喝酒,脸就红了?”
槐序一听,眼神不由望向蝉衣,然只一眼,又飞速躲开,结结巴巴道:“我......我哪有!”
枕书一把揽过他的肩,笑着调侃道:“这哪是酒醉,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槐序听罢脸更红了,手脚并用地想作解释,然一紧张又结巴起来,支支吾吾半晌也没道出个之所以然。
蝉衣实在看不下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人坐下:“慢慢说,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