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序站在街对面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铺屋檐下,雨水沿着棚檐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密的水花。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顺路”经过这里。
自从注意到她总是独来独往,以及那次篮球场边她惊慌躲闪的眼神后,某种难以言说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牵念,让他养成了一个沉默的习惯。每天放学,他并不会立刻回家,而是会绕一段路,走到她家楼下,站在这个固定的位置,仰头看着那扇属于她的窗户。
他需要确认那盏灯亮起,仿佛一个无声的仪式达成。当温暖的灯光驱散窗台的昏暗,他才能安心地转身,走向自己那个同样冰冷,但原因不同的“家”。
但今天不对。
天色早已彻底暗沉,暴雨如注,那扇窗户却始终漆黑一片,像一个沉默的,拒绝透露任何消息的洞口。一种模糊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皱起眉,目光从窗口下移,投向单元门的方向。
就在这一瞬,
那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单元门里被推了出来,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猛地跌入密集的雨幕中。
是林榕溪。
他甚至没有思考。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心脏猛地一缩,他冲出了屋檐的庇护,直接闯进了冰冷的暴雨里,几步就跨过了并不宽阔的街道。
……
林榕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那段楼梯的。
母亲那句“滚出去”像一把冰冷的刀,切断了她与那个称之为“家”的空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沉重的回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击了几下,也彻底消失了。她甚至没有哭,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在阴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门内隐约传来的电视广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一步一步,挪下了楼。
初秋的雨,带着彻骨的凉意。她站在单元门口,看着密集的雨帘,一动不动。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校服黏在皮肤上,但她感觉不到冷,一种更深的,从内部开始的麻木,让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然后,一片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隔绝了不断砸落的雨点。
她迟钝地抬起头。
林淮序就站在她面前,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他额前的黑发被雨水完全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滑落。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她湿透的单薄校服和苍白的脸。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松开握伞的那只手,转而将伞柄抵在肩头,用下颌与肩膀微微夹紧,将它稳稳地固定在两人上方,然后开始解自己校服外套的扣子。一颗,两颗。他的动作平稳而专注,在这只有雨声哗哗作响的寂静里,清晰得令人心慌。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
他上前一步,将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外套展开,披在了她冰凉的肩膀上。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外套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住,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也隔绝了那些她无法承受的目光。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回到了之前的位置,重新用双手握紧伞柄。那把伞,严严实实地遮在她的头顶,而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则彻底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雨水很快浸透了他左肩的T恤,布料变成深色,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
他依旧沉默。
时间,在这把伞下仿佛凝固了。只有雨点砸在伞布上的噼啪声,单调地重复着。
林榕溪僵硬地站着,肩膀上那份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几乎要颤抖。她能闻到他外套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这份温暖,与她内心的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一分钟,五分钟。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不能哭,绝对不能。
然而,当一阵更强的冷风吹过,带着冰凉的雨水扑打在她脸上时,某种用尽全力维持的东西,突然断裂了。一声极轻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还是从她喉咙里逃了出来,像幼猫哀鸣般细弱。
几乎是在那声呜咽响起的同一瞬间,
她看见,林淮序握着黑色伞柄的右手,指节猛地收紧,用力到泛出失去血色的青白。那只是一个瞬间,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很快就恢复了平稳的力道。
但他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某种隐忍的情绪。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时间在雨声中模糊了刻度。
林榕溪的呜咽声很低,断断续续,很快就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她把自己缩在那件宽大的外套里,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试图躲进壳里的蜗牛。
林淮序始终沉默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他没有试图安慰,没有递上纸巾,更没有不合时宜的触碰。他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安静的陪伴远比追问更能给予庇护。
不知过了多久,林榕溪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这时,林淮序才有了新的动作。
他没有看她,只将手从浸湿的衣侧探入,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低垂的视线下方,带着雨水的清新。
不是手帕,也不是纸巾。
是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淡绿色的,哈密瓜口味的糖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粒微小的,沉静的宝石。
这个举动太过出乎意料,让林榕溪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颗糖,没有接。
他的手就那样平稳地悬在半空,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袖口,滑到手腕,再滴落。
一种莫名的情绪,混杂着难堪,感激,还有一丝荒谬,在她心头搅动。她最终,还是慢慢地,迟疑地,伸出了手,指尖冰凉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掌,飞快地取走了那颗糖。
糖攥在手心,硬硬的硌人,却奇异地分散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冷吗?”
他终于开口,说了到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被雨声衬得格外低沉,没有任何探究和怜悯,只是一个简单的询问。
林榕溪摇了摇头,随即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身体的热量正在被冰冷的湿衣服带走,她开始感到冷,刺骨的冷。
林淮序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裤脚和微微发抖的小腿。
“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陈述道,语气依旧平稳,“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可以去避一避,等雨小一点。”
他没有说“跟我来”,而是将选择递给了她。去,或者不去。决定权在她。
林榕溪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雨幕中的他。他的头发湿透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温柔却坚定,没有任何的不耐或施舍。她攥紧了手心里的糖,和披在身上的外套衣角。
然后,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林淮序见状,没有多言,只是将伞更稳固地举好,然后转身,迈开了步子。他走得很慢,步伐刻意放小,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步半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既能让她跟上,又不会让她感到被逼迫或侵扰。
林榕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留下的脚印。雨点击打着伞面,世界被隔绝在外。她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他湿透的左肩颜色深得刺眼。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她冰冷的心口慢慢晕开,像那颗被她攥得发热的哈密瓜糖。
便利店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将室外的潮湿与寒意短暂地隔绝。
店内明亮的白光有些刺眼,货架整齐,空调吹出带着清洁剂味道的暖风。这个时间点,除了柜台后打着哈欠的店员,几乎没有客人。
林淮序收拢雨伞,将它立在门边的桶里,水珠顺着伞骨滑下,很快在脚下积成一滩深色。他侧身,让林榕溪先走进来。
温暖的空气包裹住她,反而让她打了个更明显的寒颤。她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有些无措,身上的水渍正在弄脏干净的地面。
林淮序走到店员看不到的货架死角,从角落的立式冰柜旁拎过来两只轻便的塑料凳。“坐这里。”他低声说,将凳子放在干燥的区域。
他自己先坐了下来,姿态自然,仿佛只是寻常路过歇脚。这个举动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如果只拿一个凳子给她,会显得过于刻意,而他也坐下,便成了一种共享休息空间的寻常行为。
林榕溪迟疑地走过去,在那只塑料凳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宽大的校服外套下摆垂下来,盖住了她还在微微发抖的膝盖。
“等着。”
林淮序起身,走向热饮柜。他打开柜门,白色的热气随之弥漫开来。他没有问她,直接取了一罐热牛奶,走到柜台结账。整个过程利落干脆。
他拿着那罐温热的牛奶回来,递给她。
这一次,林榕溪没有太多犹豫,接了过来。易拉罐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她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甜而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顺着食道慢慢扩散到胃里,僵硬的四肢似乎也找回了一点知觉。
便利店里的寂静,与户外的雨声喧嚣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放大到极致的安静,能听到冰柜运作的嗡嗡声,以及她自己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她偷偷抬眼看向旁边的林淮序。
他安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门口那片不断被雨水冲刷的玻璃上,似乎在专注地看雨,又似乎只是在出神。他湿透的左边衣袖紧贴着手臂,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过了许久,或许是那罐牛奶给了她些许力气,或许是这方寸之间的安静让她终于积蓄起一点勇气。
她盯着自己紧握易拉罐的手指,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冰柜的运作声盖过: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谢谢他的伞,谢谢他的外套,谢谢他带她来这里,谢谢这罐牛奶。
林淮序闻声,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因为她终于开口而流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不客气。”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依旧紧攥着的右手上,那颗糖还被她握在手心。“糖,”他提醒道,语气平常,“再攥下去,要化了。”
林榕溪愣了一下,摊开手心。透明的糖纸因为手心的汗和温度,已经有些发软,里面的淡绿色糖块似乎也软化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有些黏连的糖纸,将那颗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哈密瓜糖放进了嘴里。
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人工香精特有的,在此刻却能与她内心苦涩同频共振的香气。
她低下头,更深的暖意涌上眼眶,但这一次,没有眼泪。她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捧住了手里那罐温热的牛奶。
林淮序将她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
雨,似乎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