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名为“安心”的情绪,如同被小心收藏的种子,在夜色中悄然生根,并未在次日清晨醒来时便消散无踪。
它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只是让林榕溪在推开教室门时,觉得那扑面而来的孤立感,似乎减弱了一分。
林榕溪依旧是最早到教室的那一个。初秋的晨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喜欢这个时刻,教室里空无一人。趁着这段宁静,她翻开一个边缘磨损的速写本,铅笔在纸面快速游走,勾勒出窗外梧桐树的轮廓,叶片在晨风中的灵动神韵,被她捕捉得栩栩如生。
同学们陆续涌入时,她下意识地合上速写本,绷紧了身体。就在这时,
教室后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周屿猫着腰想溜进来,却被早已守在门口的班主任抓个正着。“周屿,这星期第三次了!”班主任无奈地摇头,“去走廊站着醒醒神。”周屿哀嚎一声,在全班善意的低笑声中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语文课上,老师正陶醉地朗诵着《春江花月夜》,坐在第三排的女生却悄悄从笔袋里摸出个小镜子,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刘海。直到同桌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她才慌忙把镜子塞回抽屉,假装认真读书,耳根却悄悄红了。
第一节课刚下课,走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叫王磊的男生捂着脸冲进教室,气势汹汹地指着班里窃窃私语的众人:“看什么看!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别乱打听,听见没?”他刚在座位上坐下三秒,他朋友就从门外冲进来,嗓门洪亮:“王磊!听说你让对象在走廊扇巴掌了?”全班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王磊抄起书本就追着朋友满教室跑,原本还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下午自习课,班主任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坐在周屿斜前方的男生自以为隐蔽地从抽屉里摸出个苹果,低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每次只咬一点点,还得意地朝同桌使眼色,示意自己这招高明。下课铃响,班主任收拾教案走到他桌前,温和地说:“下次自习课别吃东西了。”男生瞬间僵住,涨红了脸问:“老师您怎么发现的?”班主任指了指他课桌上那个明显小了一圈的苹果:“我每次抬头,都看见它在变小。”周围同学哄堂大笑。
课间操的铃声响起,人群像潮水般向门口涌去。林榕溪习惯性地等到最后才起身。在拥挤的楼梯转角,一个冒失的男生突然从后面撞上来,
但预期的碰撞并没有发生。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后,那只莽撞的手臂被林淮序看似随意地隔开。周屿在旁边大声嚷嚷:“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那个被挡开的男生看见是林淮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嘟囔着挤进了人群。
林榕溪怔在原地,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随着人流向楼下走去。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就像只是恰好站在那里,继续听着周屿喋喋不休地抱怨“食堂的肉包子又缩水了”。
晨跑时,队伍沿着操场慢跑。周屿凑到林淮序身边,压低声音说:“序哥,刚才谢了啊。要不是你帮我跟老班说情,估计就得请家长了。不过老班也太狠了,就迟到三分钟……”沈砚从后面超过他们,淡淡飘来一句:“如果你把聊天的精力用来早起,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上午的英语课上,林榕溪的一支旧钢笔不小心从桌沿滚落。正当她犹豫时,林淮序恰好从旁边经过。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鞋尖极其自然地轻轻一碰,那支笔便精准地停在了她的椅子腿边。
她俯身捡起笔,指尖微微发颤。这支笔对她来说意义特殊。
他做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像是世界本身运行的规律。
课间,前排的温槿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榕溪,你早上是在画画吗?我瞄到一眼,画得真好!特别是叶子的动态,你怎么做到的呀?”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赞美让林榕溪耳根微热,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回应。温槿也不在意,笑着转了回去,仿佛只是分享了一个小小的发现。
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当老师要求四人小组讨论时,一个微妙的情境发生了。
林榕溪所在的小组,恰好包括她前排的温槿,以及斜前方的林淮序和他的同桌。温槿转过头来,小声说:“老师让分享观点,我觉得你笔记上那个就挺好。我们组一起看看吧?”说着,她的目光自然地看向了同组的林淮序和他同桌。
她的心猛地紧了一下。她犹豫着,手指在笔记本边缘微微收紧。最终,她还是低下头,将摊开的笔记本朝他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推过去一小段距离。
林淮序正侧身听着同桌的发言。当那本笔记本进入他视野的余光时,他正在说的话没有一丝停顿。他只是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将笔记本轻轻勾到自己面前。
他的动作流畅得像只是拂开一张碍事的草稿纸。
她立刻收回手,重新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沉默的躯壳里。可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去了规律的节奏。
午休时间,她独自坐在操场看台的最高层。下面球场上传来周屿标志性的大嗓门:“传给我!快传给我!”,夹杂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她翻开早上在旧书摊淘到的那本散文诗集,那些描写森林晨雾的文字很美,却美得那么不真实。
下午的数学课,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例题。就在林榕溪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从过道那边传了过来。前排的温槿正好回头借橡皮,看到她手里的纸条,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我懂”的狡黠笑容,又迅速转了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是详细的解题步骤,字迹工整有力。她抬头看向斜前方,林淮序依然在专注地解题。
下午第二节课间,周屿趴在桌上装死:“饿死了饿死了,为什么还有一节课!”他旁边的男生笑着戳穿他:“你课间操不是偷偷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吗?”
“那是上个课间的事,早就消化完了!”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周屿一把勾住林淮序的脖子:“序哥,网吧开黑去不去?新赛季了!”沈砚在一旁淡定地收拾书包:“他上次物理作业还没补完。”
林榕溪故意放慢动作,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书包。经过林淮序的座位时,她停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你的纸条。”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淹没。
林淮序整理书包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她。他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琥珀色。
“不客气。”他的声音也很轻。
这个短暂的对话让林榕溪的心跳又一次失控。她匆匆低下头,快步走出教室。
她没有立刻回家。她绕道去了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窄街,走到那个熟悉的旧书摊前。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在漫画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剧情。摊主是个沉默的老人,只是在她到来时,从老花镜后抬了抬眼皮。
手指拂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最后停留在一本封面严重磨损的诗集上。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的纸张泛黄发脆,上面印着一些描写极致美丽的句子。这些与她灰暗现实毫不相干的美丽,像隔着厚重玻璃看到的画。她触碰不到,但那绚烂的色彩本身,就足以让她屏住呼吸。
她随手翻到一页,上面写着一句:“你是我荒芜原野上,唯一的玫瑰。”她怔住了,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微甜的涟漪。她像被烫到似的慌忙合上书,仿佛再多看一眼,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就要破土而出。
她掏出几张折得平整的零钱递给老人,然后才将诗集小心地塞进书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不容玷污的秘密。这本书的重量,让她在走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时,脚步似乎也多了一分微不足道的力量。
当她终于磨蹭到那扇熟悉的家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她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钥匙拧开门锁。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母亲正蜷在沙发里,电视里放着嘈杂的家庭伦理剧。听到开门声,她僵硬地转过头。
“还知道回来?”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糙质感,“又死到哪里闲逛去了?跟你爸一样,心里永远没个家。”
林榕溪像往常一样,立刻低下头,用垂落的长发遮住脸上可能泄露的任何情绪。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但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当她听见窗外雨点砸在防盗窗上的急促声响时,她忽然想起清晨画下的那片梧桐叶,在风雨中依然保持着舒展的姿态。这个画面,连同今天收到的那些微小善意,让她不自觉地,将怀中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