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雨幽幽开口:“我说,你们真的不信因果报应么?”
涂南反而问她:“所谓的善有善报就是神女大人一生大公无私,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吗?”
无法狡辩……当初某局给这个任务评级为未知难度,如今她可以下定论了,怎么也得有四颗星吧,先是说反派是师羽让她放松警惕,最后来一个惊天反转真正祸世的另有其人。
这个空白的世界或许从她刚来的一刹那就已经开始改变了,只是她明白得太晚,老老实实照着剧本演了这么久,没想到自己早就成为了故事中的人。
如今的她靠什么打败他们拯救世界呢?靠着失去了一切的自己和同样被她连累得很惨的弟子时润吗?如果这是一场游戏,她可真的要投了。
又晒了会太阳,许藏已经过来了。
“你们倒是有闲情雅致。”
是啊,若是只看这幅画面,多么温馨呢,两个女人在花间歇着,一个躺着休憩,一个美酒入喉,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不过不能细看,夏清雨肩胛下伤口溢出的血早就把大半的衣衫染红了,又在水里折腾过,浑身都是皱巴巴的,头发也略显凌乱。
涂南先站了起来,“神女大人,该上路了。”
好一个上路,多么像上刑场前的招呼。夏清雨淡淡地,既不挣扎也不求饶,仿佛提出去春游的建议般:“今天的暖阳这般好,我还不想死,不如等明天吧。”
许藏和涂南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许藏抓住她的领子把人提了起来,“我说过了,你不会死,最多吃点苦头。”
涂南先进了木屋,里面一切摆设和寻常的屋子没什么两样,有床榻也有书架桌案,扑面而来的是墨香,阳光从窗框照进来,也能从窗户望见外边无尽的花田。
若说有什么突兀的,便是一个成人高的木桩刑架,正下面的木地板上用血画着阵法,夏清雨还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涂南看见夏清雨的视线所在,介绍道:“这正是你前世的身体。”
夏清雨最为不解的便是这个,“药王谷,梅花山庄,玄天门,你们好像都很在意这副躯壳,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涂南道:“不妨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们你的来历,我便告诉你答案。”
夏清雨问:“说到底你们所图的就是长生对吗?”
涂南道:“这是废话,你可以去世上随便抓个人问问,没有人会不羡慕神女的长生。”
夏清雨道:“那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唯独这个是永远不可能的,我的来历你们也许早就想过,我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不受这里的规则束缚。”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夏清雨自己也不过是苦命打工人,但是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涂南没有泄气,她早就知道长生是实现不了的,她问道:“你从哪里来,又为何来?”
夏清雨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如果你信的话,我是从九重天上来,目的么自然是惩奸除恶造福一方。”
许藏听到这里莫名感到不爽,他把夏清雨绑到了刑架上,“没必要同她废话。”
看吧,真说了他又不乐意了。
夏清雨没理许藏,对涂南道:“该你了。”
涂南道:“正如你先前所说,药王谷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求长生,可惜你自己寻了死路,退而求其次,他们只能拿你的遗躯做研究,一图长生,二谋修为,但他们太蠢了,没办法驾驭你的遗躯,反而弄出了鬼疫祸害人间。”
夏清雨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话中的信息,她问:“鬼疫是我死后才出现的?那当初芜城……”
涂南眯眼笑了笑,“这是另外的价格。”
夏清雨仿佛见到了涂南当初在三日谈上的神情,那个时候她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插科打诨拖延时间吧?不像一个野心家,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她还会和你谈笑,在你不知道你即将死在她手上的前夕。
不过仅仅知道这些也够夏清雨推理出大致的真相了,芜城的“鬼疫”要么是她的幻觉,要么是别的可控的**,根据她见过的芜城人的说法,她倾向于是后者,看来当初的君王还没有太过残暴不仁。
涂南没有接着说的,应该就是她和许藏怎么搭上线又怎么把梅花山庄拉入水,不过事到如今,知道这些用处似乎也不大了。
夏清雨回以一个无奈的微笑,“你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
在她们闲话的期间,许藏已经做好了抽生魂的准备,最后他取了夏清雨的血在原本的阵法上又画了一遍。最新的术法起源于鬼道对魂的操控,改进于药王谷研发的版本,结合了玄天门对阵法的研究,可以说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但过去四年的努力就不行吗?
涂南感慨:“当初你的魂魄顷刻间散去了,招魂几年也毫无作用,若是魂魄还在,药王谷他们应该已经成功了吧?可惜强行驱使你的身体反而招致了恶果……”
阵法催动的时候,地上的血符印记熊熊燃烧起来,这火不是红色的却是黑白两色的,最初画上的那道是黑色,而用夏清雨目前这副身子的血画出的是白色。与此同时,床榻上的身躯下也燃烧起同样的火焰。
当火焰燃起的那一刻,夏清雨感到了灵魂被灼烧的痛。
她没有被火焰烧伤过,但可以想象那是一种身体被伤害的痛苦,现在她所感知到的,是一种更抽象,更难以描述的痛苦。
她好像在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不对,是她自己想要逃离这副身体,想要逃离这样的火,逃离这里。
因为灼烧的,除了她的记忆,还有她的认知。
以往那些回忆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而她的脑海是一片火海,像胶片被烧毁,独属于她的过往也被一点点烧毁。那些被她珍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回忆,她在现代的生活,和奶奶一起数星星的夜晚,妈妈的黑暗料理,爸爸钓上的大鱼,她的朋友,她的校园生活,她推开小孩自己却被车撞上的痛……
这些她一个人独处时回味千百遍的,经常玩梗调侃提醒自己的,绝对不能忘记的,她的来时之路,似乎逐渐化为灰烬。
她开始记不起星空下奶奶的笑容,也忘记了妈妈饭菜的味道,原来灼烧的不是记忆,而是她那颗恐惧遗忘的心。
放弃吧!承认自己输了!求饶能换来他们的放过吗!三世以来,从未作恶,只配得这样一个悲哀的终局吗……
涂南还在讲药王谷怎么弄出了鬼疫,然而夏清雨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在回想,在铭记,在和遗忘作斗争,但越是想要记住的,越是被忘却。
忘却那些,我还是我吗?忘却一切,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低下头颅原来这么简单。
“放过我吧。”
他们说,“不行。”
“求求你们。”
他们说,“没用。”
“杀了我吧。”
他们笑了。
在世界的一隅,一场无声的处刑已经拉开了帷幕。没有刑具,没有哀嚎,甚至连行刑人都离开了,花间木屋里,清淡的墨香,温暖的阳光,安静的她。
第一天,现代的记忆被燃尽。
第四天,前世的记忆被燃尽。
第五天,今生的记忆被燃尽。
源于身体本能的饥饿与困倦涌上心头,没有被饿死,但已经忘记了是因为泡过药浴,意识总是清醒,但已经忘记了是有人给过她护佑。
害怕遗忘,更害怕的是自我的消弭。
虚无与痛苦如影随形,拼命地想要记住一点东西,如果她在这个世界还有锚点,那就是那个名字了,第一次这么恳求自己,记住他吧。
时润,时润,时润。
后来忘记了名字,只记得要记住什么,最后连要记住什么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
忘记了一切,灵魂反而不再痛苦了,那些恐惧,遗憾,后悔,愤怒和怨恨曾与火焰一起灼烧着她的魂魄,后来这些都没有了,她只是疲倦,但她睡不着。
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只是茫然地被绑在刑架上,头昏脑胀,几天几夜没有进食休息的身体很痛苦,她的意识也处在混沌之中,但心底有个声音说,不要睡着,仿佛睡着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第七天,又是一个晴天,又是暖阳花开。
紧绷的精神几欲崩塌,已经到极限了。
明明这个地方让她如此难受,但她又忍不住想睁开通红的眼去看这个世界,看远处的山峦,看窗外的花海,看阳光下的浮尘。
她看到了一只蜉蝣,飞得很慢,轻薄透明的羽翅在阳光下呈现出彩色,渺小又美丽。
蜉蝣停在她的眼睑,他吻上她的眼。
无法言说的痛苦一瞬间消散,她好像被温暖的怀抱圈着,脑海里空缺的地方仿佛被填补上了,灵魂不完整又完整,在这份莫名的安心中,忍不住想要入睡。
她终于有眠,哪怕是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