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夏清雨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明明这里是她最安心的家,现在她却感到不安与孤独。
时润依旧没有醒来,如果不是夏清雨能感受到他微弱的灵徘徊在体内,躺在床上的人与一具亡人遗骸无异。
将瑶台重新整理了一遍后,夏清雨守在时润身边修行,一连过去了三天,他还是没有醒过来,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时润冰凉如玉的脸颊,轻声道:“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等我带着血鬼花回来,到时候可不准再赖床了。”
不出意料没有任何回应。
血鬼花生长在冥河,而从东海去往西北方遥远的冥河,夏清雨并不方便带着时润同行,离开前她写下了一封信,以免时润提前醒来找不到她而担忧。
最后夏清雨借用瑶台的天地灵气,为这里重新布下隐阵,不幸中的万幸,时润如今的身体已经不用饮食,只要没有外人闯入,他就这么躺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夏清雨把目光投向长生,这位陪伴她一百五十余年的老友,最近几天它也跟着怏怏不乐,以往在瑶台呼风唤雨的团宠日子结束了,最近一个多月过上了劳碌的日子,即便这样,它对待夏清雨非但没有不耐,反而意外地温驯。
与夏清雨对视一眼后,它鸣叫着伸展羽翼,同时身形变大数倍,蹲下等待着夏清雨。夏清雨没有立刻去上它的背,而是走上前抱住了长生的颈项,这样亲昵的动作安抚了长生,它也蹭了蹭夏清雨的脑袋。
“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这次出行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冷清,没有了同行的人,除了必要地停下休息,一直在赶路,夏清雨有空就修行,完全没有关心任何事。
第五天,长生就带她来到了极北之地。
在这极北之地,一天几乎只有两个时辰的日照,万物难以生长,但有一条幽深的长河却从来不曾封冻,人们认为这里的河源自冥界,人死后魂魄会趟过河流轮回往生,所以用冥河来代指这整片地区。
夏清雨曾经游历经过这附近,知道这里环境恶劣,没有人久居,所以把那些魔修都放逐到了冥河。
刚到这里的时候,冥河已经入夜,一眼望去山峦寂静,深邃的世界被绿色极光照亮几分,虽然是夜晚,但大体能看清事物。
远处的高空有一层类似结界的禁制,从空中下来后,夏清雨感知着周围的气息,抱着长生一步一步走近,越靠近,越能隐隐闻到腐烂的臭味,鹤并不依赖嗅觉,但长生都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了。
就像城池会有城门,建筑会有牌匾,冥河必经的入口处有一座青石碑耸立,在极光之下隐约可以辨认出来,上面刻着“欲行鬼道,先问前生”几个扭曲的大字。
这里的氛围太过阴森,夏清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对长生叮嘱道:“长生你先留在外面,如果我传出信号,你再来找我,如果我一直没有消息,只好拜托你一天之后去冥河深处采血鬼花带回瑶台。当然,这肯定很危险,如果你害怕的话,也可以不去,诶,你怎么啄我。”
长生听到这里,不轻不重地啄了夏清雨的手背。
夏清雨好笑地道:“好啦,我知道你也担心小润,毕竟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不是,你怎么还啄我?”
长生这次重重地啄了夏清雨两下,给她手背添了两个红印子。
夏清雨反应也快,她安抚道:“你是在担心我吗,谢谢啦,但是人生鹤生也许都是这样,不可能总是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去做事,为了在意的人身处险境,这再正常的不过了,而且小润说他已经把所有在冥河的魔修都清理掉了,不用担心,我只是以防万一。”
如果是前世的夏清雨,她肯定不会这么谨慎,但今时不同往日,提前安排后事也算是努力过了吧?
她一个人走近青石碑,前一秒还在思索“先问前生”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她就被青石碑溢出的雾气笼罩了。
如果人临死前会有走马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她的过往仿佛放电影一般被呈现出来,刚来这里的茫然无措,自己摸索修行的兴味盎然,和友人偕行的欢乐,失去她们的悲伤,百无聊赖,苦中作乐,直到她从芜城坠落,又复生在四年后,这些都有,但涉及她第一世和一次元救赎局的场景没有浮现出来。
夏清雨只是简单浏览了自己的过往,她的注意力被身边的光球吸引,成百上千的光球里是别人的往昔之日,或平庸乏味,或波澜壮阔,也许这是以前的魔主为了掌控手下设置的,被这青石碑卷入,所有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这些光球里会有时润的过往吗?
夏清雨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寻找起熟悉的身影来。不知是不是师徒的默契和羁绊在,她很快就看到了属于时润的光球,她伸手触碰,光球中的画面变大,她仿佛魂穿进了时润的身体,用他的眼睛去看身边的一切。
从出生以来,他就住在为教养皇子所设的明心宫,子凭母贵,没有母亲的皇子,没有娘家势力的皇子,自然也没有人重视他,和他同居一处的其他皇子可以经常被带出去见自己的母亲,只有他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管着,身边侍候他的人对他也不上心。
可能是见他年岁小性情也不暴戾,身边的乳母和侍女说起闲话来也不避着他。
侍女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和我同期进宫的其他姐妹在别处领职,不知道收了多少油水和贵人的打赏,等到我年纪满了,也只能带着这些年的月钱出宫,还不如当初就在宫外寻个事做。”
乳母不满道:“你起码还能离开,不像我,虽然比你的职位高,但以后也要一直待在这里了,以前侍候国君的乳母都会被封为夫人,家里人也会得到升迁,算是我赌失败了,要是能给大皇子哺乳,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寻常的尊卑在这里也不管用了,都是没有前途的可怜人罢了。
她们聊着聊着就把视线转了过来,夏清雨被盯了一个激灵,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她们看的是时润而不是她。
乳母道:“醒这么早做什么,再睡会。”
眼前的画面变黑了。
不过没过多久,时润又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两个人聊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清雨感到一阵心酸,还没等这抹酸楚散去,她又看到下一个场景,时琅带着几个年长些的皇子来找时润。
时润总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不会出去玩,但拦不住时琅他们有说有笑地闯进来,乳母讨好地恭维着大皇子他们,催促时润和他们一起玩。
所谓的玩耍,也就是当别人取乐的工具,时润仿佛从小就知道反抗会有不好的后果,所以他没有拒绝,但也谈不上投入,隔着时空屏障,夏清雨都能感觉到时润的心思,他很聪明,他在艰难求生。
所以之后从乳母身边听说颂神祭祀后,他就一直关心这个,夏清雨不自觉勾起了嘴角,原来这个徒弟的到来是“早有预谋”。
小孩子的视野看成年人总是要抬头的,在神女台上,从角落跪伏的角度看自己原来是这样,真是遥远不可及啊,不过幸好当时自己冲他打了招呼,不然不知道这孩子还敢不敢冲上前来。
接下来,时润的视线一直在她的身上,他像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摄影机,记录着夏清雨的一举一动。
和在宫里的时候不同,留在光球中的瑶台往事多了太多,有些夏清雨都忘记的小事,都被时润好好珍藏着,铭刻在了青石碑。
时润七岁那年,她第一次带他去钓鱼,坐在树下的林荫里,桌上切开的西瓜香甜多汁,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远处的天空湛蓝无云,不久后他们的头顶上出现了一片乌云,她笑着道:“撑一把云伞,凉快多了!”
八岁那年,她问他想不想学射箭,除了弓箭,她还会一些别的武器,只是不常用,时润说他想学射箭,但是又盯着武器架上的剑目不转睛,最后她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他做了一柄小木剑,夏清雨今天才知道,时润很多个晚上都是抱着这小木剑入睡的。
她还记得自那以后,她就准备找到当初为她锻弓的友人的后代,去给时润也锻一把独属于他的剑,那把剑是时润的十四岁生日礼物,他取名叫霖露,特别爱惜,可惜后来被她一箭射断了……早知道就收着力了!
九岁那年的冬天,瑶台所有人围着篝火祝贺他的九岁生辰,大家都给他准备了礼物,小君给他煮了长寿面,一直心高气傲的时琅那时也在瑶台,大家都以为他是不会有所表示的,能说一句祝福的话都算是仙君教导有方了,没想到他把自己的玉佩扔给了时润,看上去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咳咳,我不想要了。”
所有人都觉得是夏清雨提前打了招呼,她好笑地补充道:“我可没有说什么。”
这话激得时琅脸红跑开了。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有人去请他回来,也有人调侃两位殿下,原来那时她也看向了时琅的背影在笑,只有一个仰望的目光一直朝向她,之后的几年依旧是。
在他的眼里,她笑起来很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