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雨伸手抚上时润额头的朱砂痣,这张脸正是时润十六岁的模样,这也正是夏清雨记忆中一个月前他的模样。但是不该如此,哪怕她没有度过这几年,这个世界的时间的确又流逝了四年。
怀里的躯体传给她的是一种死人般的冷,但她竟然还会有一丝庆幸,因为几天前师羽身上的冷是一种刺骨的寒意,那不是人的躯体该有的质感。
此刻哪怕他伤痕累累,不省人事,但他在夏清雨的怀里,他存在着,他的灵未曾散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怀里的人第一次睁开眼睛,两个人就这样交汇了视线,很多东西不必开口,就已经心照不宣。
时润道:“对不起。”
夏清雨问他:“你哪里错了?”
时润道:“很多,很多。”
夏清雨感到一种“血脉压制”,当时润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自动回到了过去十年的相处模式,以往对师羽的一丝畏惧都荡然无存了,最后她没准备放过他,继续追问道:“有哪些?”
时润沉默了片刻,夏清雨就跟着他沉默。以前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沉默的时刻,夏清雨感到有什么似乎改变了,终究是她不在的四年,他独自一人吃了太多苦。
最后夏清雨打破了这份沉默,她的心疼中夹杂着不满:“你最大的错就是没有照顾好自己。你知道我看到你受伤的时候,有多心疼吗?你从来没有这么让我担心过,我以为你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了,我才那么放心地放弃了生命。”
时润在内心拷问着自己的欺骗冒犯算计,唯独没想到夏清雨会这么说,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情绪一瞬间都变得可笑起来。
他轻声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夏清雨更是怒火中烧,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量:“你的意思是我不在你就不爱惜自己了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时润问她:“仙君,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清雨听出来他在转移话题,但还是把前世离开瑶台后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随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她越来越认为,她的死亡背后也有别人的设计。
她提出自己的猜想与遗憾:“颂神祭祀燃的香可能有问题,你还记得药王谷神女像的异香吗,我第一次闻到就觉得它们出于同源。只是可惜,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到背后之人,如今我也不清楚当初那不理智的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还是受了熏香的影响,或者二者都有。”
时润问出了一个他一直想问却又害怕问出的问题:“仙君,你可曾想过失去你的我们,世人需要你,可瑶台也需要你,我也……如是,还是说,在你心中,我们比不得更多的凡人。”
夏清雨脑海里闪过了很多道理,她想说,不是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是不能拿来比较的,而且你们只是失去了我的陪伴,他们可能会失去生命,还有,当她亲眼见到那些悲惨的人,在那种场景下,她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但是她没有这么说,她只是弯腰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没有的,你们是我的家人。”
如果时润还拥有活人的身体,他的脸一定已经红了,如今他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温暖,哪怕他们已经分开,余下的温暖依旧让他觉得灼烫。
夏清雨也问起他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时润有所选择地讲道:“那天在芜城休息的夜晚,我用瓷土烧制了一副身躯,并将部分的灵与魂附着其上,由他护送你去万音阁。而我则前去了梅花山庄,在那里我见到了……”
时润情绪激动起来,他拼命抑制住了咳嗽的冲动,血还是从嘴角溢了出来,虽然他已经修了鬼道,一切都凭着灵魂行动,但这具身躯还是太过残破了。
时润只说是部分灵与魂,实则肯定不会少,夏清雨为他擦拭血迹,安抚道:“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好好修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带你回瑶台,现在你先休息吧,我回来后还从未见到你入睡过……唉,小润,你受苦了,睡吧,我在。”
时润心里一涩,但他没有放任自己像个不成事的孩子只向她寻求庇护,他比谁都知道夏清雨如今的脆弱。他提醒道:“在那里,我见到了仙君的遗躯,我本想将其带走,但是玄天门的人早有所准备,仙君,一定要当心玄天门和涂南。”
夏清雨心里散乱的珠子被串起来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三日谈上涂南一直在插科打诨拖延时间,她真正的目的是梅花山庄。不过她还是更关心时润的身体:“我知道了,我会留心的,倒是你不要硬撑,你现在都伤成这样了。”
时润安慰道:“仙君放心,我是已死之人,不会轻易再死,只要魂魄不散,我就没事,这些皮肉伤都无碍,如今状态不好只是因为分出去的灵与魂散了。”
这段安慰的话夏清雨听后反而更忧心了,她原本还想问些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为了防止时润继续讲话,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挤出一个笑容吓唬道:“再不听话,我要生气了。”
时润自从死后修鬼道,便不需要进食与睡眠,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修炼,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尝试入睡,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习惯睡眠,没想到在夏清雨的怀里他很快便睡着了。
虽说夏清雨很想立刻回到瑶台,让小书为时润治疗,但是这里与东海还是距离太远了,她和长生也都需要休息,所以赶路的中途会停下找个地方休息。
她不敢直接带时润去医馆,毕竟大夫一把就知道时润的异常,到时候被认出修鬼道或者当做鬼役就麻烦了,又因为他伤得太重了,白天出现可能会引起周遭关注,她选在了夜晚就近投宿。
月黑风高的时候,一个女子带着一名浑身浴血的男子要住店,夏清雨还在想着如果被盘问了要怎么解释,没想到掌柜的一脸“我都懂,我理解”的表情,看起来也很好说话,他道:
“行走江湖,难免有艰难时候,我们客栈提供特殊维爱庇服务,主打一个维系关爱庇护,热水纱布伤药等一应区全,目前多事之秋,价格略有浮动,我看姑娘面善打个八折,八百钱一夜,如何?”
夏清雨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服务,但莫名感觉到熟悉,她问:“你们客栈叫?”
掌柜的一脸骄傲,我们是青州最大的客栈,谢雨客栈正是。
原来如此,她点头应下,“目前暂住一夜,我给你一两,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尽快送来,还要一套合适的浅色衣衫,以及新鲜的活鱼一桶,不要走漏消息。”
掌柜一一应下,让人为夏清雨引路,她背着时润到了房间,刚把他放下他就醒了,夏清雨看着时润略显迷茫的眼睛,不禁生了想逗他的心,她道:“你醒啦,我们到瑶台了。”
时润立刻清醒了几分,转头打量了周围,才发现自己被唬了。
夏清雨笑了起来,“没有那么快啦,等会有人会送来热水和伤药,你需要我帮你不?”
时润立刻道:“不用。”
夏清雨打趣他:“徒儿长大了,也见外了。”
不过当她说完这番话,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这么久都没在意的和师羽的经历,似乎不该再把他当成十六岁的未成年了,于是自己反倒僵在原地,气氛尴尬了一瞬,时润没回应,她也知趣地不再提,坐到一边去关心长生了。
时润在隔扇后清理自己,夏清雨摸着长生背羽,在思考人生。
她的徒儿似乎,好像,可能,也许对她产生了一点别的心思,这该怎么处理,在线等,急……
他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最后也是想要取回她的东西才受这么重的伤,甚至名声也被玄天门玷污了,她真的很感动,但是她更知道感动和爱不是一个东西……也许这颗年老失修的心已经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吧。
别想这个问题了,怎么想都是老牛吃嫩草,太可怕了!
最后夏清雨还是帮时润包扎上半身,他身上左一道疤,右一个洞,像个不被爱护的破损的布娃娃,包扎完又像个木乃伊,夏清雨为他穿上浅色的衣衫,这样他哪里伤口开裂了她能及时发现。
这个过程中,夏清雨一直在叹气。
最后时润搂住了夏清雨,他将头靠在夏清雨肩上,轻声问:“仙君,为什么叹气?”
夏清雨怀疑他是明知故问,但还是回抱了他,道:“你知道吗,在我眼里时间才过去了一个月,以前你在瑶台,大家将你照顾得很好,你从来没有受这么重的伤,如今我看了都如此心痛,等你回去,小君见到会痛成什么样。”
她又叹气,“唉,这么久你是不是都没有回去过,你不只有我,大家都是你的家人呀,你记住,爱比恨重要。”
时润自然是愧疚的,但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