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胡乱去翻去搅,两个人的手被红线缠在了一起,时润不解地看她,但这份不解里没有一丝不满和责备,只是最纯粹的疑惑,仿佛在请教修炼的问题,因为她不论怎么做都是有原因的。
她粲然一笑,道:“红线纠缠,一生难解,说明我们的缘分会长长久久呐!”
其实不过是一句好听的废话,但是他好像听在了耳里记在了心上。
这是他用红线作为武器的原因吗?他一直记得她同他讲的每句话吗?她默默低头看着手腕的红线,不知是否是先入为主,她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当初的那一根,普普通通的,被随手取出的一根红线。
以往的时润和师羽的身形重叠起来,心里像有一根红线在摩挲着,轻微地,难耐地,红色的血,她又想起他说的浸过红线的血,他怎么会流这么多血,红色的线和红色的液体在心上交融,缠绕她,浸没她,她的脑子渐渐转不动了。
呼之欲出,这份焦灼的,急迫的,关切的情绪呼之欲出!
她今天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于是侧身,猛地抱住他,在他僵硬的一瞬间,从他的脸上摘下一张青黑的狰狞的鬼面!
露出的是一张俊俏的,全然陌生的脸。
她的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毫无征兆地,出乎意料地。
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不是时润?
看见她的反应,他的心里百感交集,有执行计划的决然,有欺骗她的愧疚,有报复的一丝快感和九成自责,有对自己的深深厌弃,有对自己的同情,有对这份情的悲悯……太多太多,但是仙君,抱歉,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就这么盯着他的脸看,看出他的谎言,又伸手摸了摸他耳朵附近,想摸出一张虚假的面皮,无果,的确是全然陌生的人,那双眼睛里还隐隐透露出同情悲悯,他在同情她么?同情她把陌生人当成自己的徒弟,开着自以为是的玩笑,下着高高在上的指令。
是挺可笑的,她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有点恼羞成怒了,恼自己连时润都认错,羞自己把这份情感寄托在别人身上,怒他的纵容,怒他的听话,是的,她生气起来,连他对她好都是值得愤怒的。
夏清雨开始质问,质问他的出格行为:“为什么带我去酒楼?为什么给我红线?为什么替我擦血?为什么陪我来武德县?为什么送我萤火?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为什么后来我唤你小润你不否认?”
她的眼睛里燃着火苗,和她嫉恶如仇的时候还不一样,不是十成的愤怒,里面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她既然问了,能不能从这些行为中体察出一丝情谊呢?她还没有推开他,是不是也并不抗拒他呢?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借着师羽的身份,终于可以大方地将这些年的情愫宣之于口,他多么阴暗,但他的爱是多么灼烈如火,他小心翼翼地,只是郑重道:“因为我不忍心见你挨饿,因为我想保护你,因为我心疼你,因为我担心你,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
还是不敢说那个字,担心把她吓跑了。
就算这样,她也面露震惊,难以置信,好像原本像只河豚气鼓鼓的,如今一下子泄了气,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从他的身边逃离,把青黑色鬼面塞给他。
饶是三百年练就的厚脸皮也不太够用了,脸还是正常的温度,感觉耳朵有些发热,她怎么察觉不出那些行为放在别人身上是怎样的心意,这么问出来反而显得她在逼别人表白,后悔!
他就那么注视着她,眼睛里的情意绵绵,耐心地,静谧地,仿佛在等她一个回应,她不敢对视,回了个不合时宜但也没错的答案:“谢谢你。”
到底怎么看待他呢?之前总是把他当做时润来看待,他们是师徒,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十年的时间培养起来的信任多么坚固,他的身上处处都有她的影子,他从小就察觉了她的期待,也以此约束自己,她是匠人,他是美玉,他们亲密无间,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推翻了。
那些好不是建立在十年的师徒情谊上,他触碰她的唇拭去血,他送给她那么多萤火虫,多么缱绻,多么暧昧,他不否认自己是时润,也是希望她一直那么亲切地对他吗?
越想越觉得可怕,她体会到了他的情意,也被这份错位的感情搅得头晕眼花。
她扶额,靠着树坐下,身边的两个小孩还在翻花绳,不过任何游戏都会有生腻的时候,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男孩似乎有些不耐烦,女孩因为他的不配合要生气了。
夏清雨问道:“想不想学翻小兔子?”
两个小孩一下子被她吸引,她取下在手腕的红绳,给他们示范着,步骤有些多,有些难度,她一步一步指导着他们翻,最后翻出来兔子的时候,他们笑着站起来,又跑又跳,道谢一声直接跑远了,不知道是给朋友们看还是给家人们看。
师羽一直在看着她,看她教会小孩子翻兔子,回忆起以前,她教给他的所有图案,她说这个叫长江大桥,她说以后会有一座桥横跨长江,他那时连长江都是第一次听,不懂在长江上建桥的厉害,只是觉得她好神秘,她不仅来自古代,而且能看到未来。
神灵,便是如此,莫过于此。
人都会爱上神,爱上神的美丽,强大,仁慈,爱上向神祈祷时的心情,爱上神的赐予,爱上一个可以满足自己心愿的对象。
他也是,在还未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
在宫里的日子称得上凄苦,母亲只是一个美丽的宫人,生下他便去世了。知道什么是颂神祭祀,知道神女会降临,知道他也可以参与祭祀,他就知道他唯一的机会到了,在很多个等待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脑海里都是自己幻想的身影,那个时候他便爱上她在世界的回声。
他从人群中望她,她比想象的还要美好,端庄高贵,不近凡尘,他开始胆怯,她会帮助这么不堪的自己吗……
直到她的头纱被风掀开,她眨眼对他笑,他好像一个小贼,发现了世界都未有人发现过的绝世珍宝。神是这样的吗?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只是爱神,而是爱她。
他怎么不知道神女的强大,他还是冲了上去,他知道自己的自私虚伪,他不是去救神女,他只是要拯救自己罢了。
示弱,示好,从他还不知道这两个词语的时候,他就天然地会这么做了。他好像天生对情绪敏锐,就像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孤僻,神女就会来关照他,而他也懂得在神女找他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欢喜。
虽然他本性的确如此,但如果她喜欢闹腾的孩子,他绝对会扮成那样,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爱她,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最初世人爱神一样爱她,到后来徒弟爱师尊一样爱她,慢慢地,他发现她是神,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他发现她的心事,知道她的悲伤,了解她因为时间产生的创伤,但他永远无法知道她心底的秘密,她的神秘又那么吸引着他,于是,他穿过所有的表象爱上了她的本质。
而这些爱并不是后者覆盖在前者之上,是同时存在的,所以,他是这么地爱着她。
看着孩子们跑远,夏清雨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些许,一冷静下来,就变成了事业脑,她笑了笑,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坐会呗。”
师羽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将青黑的鬼面重新系在脸上,等她说她的想法,期待,但是平静,因为他不指望这样的几句花言巧语能得到她的心,她是智慧的,是冷静的,既是她自身的特质,也是时间的给予。
夏清雨直言不讳:“抱歉,我对你……”
师羽没有让这句话说出来,他打断道:“不必,我知道。”
夏清雨转而问道:“你有多喜欢我?”
师羽脑子一空,他已经想不到该如何描述他的感情了,他想最大的度量也度量不了,但总要有一个好的回答去向她描述,便道:“像爱一样。”
其实不是喜欢,是爱。
夏清雨又是被惊得头晕,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魅力,如果是上一世,她或许还有实力带来的底气,如今的她就是个普通人,可能在某些人眼里还是个女流氓。
她再次平复了一下内心,问道:“你这么喜欢我,愿意为我做什么呢?”
好令人下头的一句话,夏清雨自己都要受不了了,如果她是师羽会立马跑路。不过师羽显然是因为感情昏了头了,她听见他说,“除了伤害你和不爱你,什么都可。”
“……”母胎单身多年,第一次被人表白就这么深情,他这么深情,显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冰冷啊,她一个人过了三百二十四个光棍节,心已经和冬天的没皮树干一样冷了。
她稳了稳心神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心里,我知道你要复仇,但是不要伤及无辜,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商量,当然,是否告诉我是你的自由,你可以自己选择。”
师羽的笑在面具下藏着,但轻松的语气却可以听得出来,“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