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47章 舌战

吴王连着发了五道令书，催着姬开回来。

奈何这两人根本不急，从杭州到了山阴，又从山阴去了扬州，顺便去北边的彭城视察了一下军情，一直待到四月中旬，天上开始飘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回去。

姚锐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在扬州晃了一圈，没找到那三个小孩才大摇大摆地登船回城了。

船还没靠近码头，姚锐就看见了在码头上等着的乌压压一群人。

贤王、吴王，百安县主、县马、郡君，还有一大群乱七八糟的官员。

只有贤王骑着马站在那。

他一看见那华丽的青雀黄龙舳，便翻身下了马，挥着手臂向船上的人打招呼。

“这是贤王？”姬开微笑着问姚锐，“还以为传说中‘霜翎未染衔碧玉，曾教御街化紫朱’的王爷是个一等的猛士，没成想竟是个美人。”

姚锐使劲踩了他一脚：“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有本事把这话当他的面说，看看他能不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挂在朱雀门上。”

“那时候太小了，见过什么人记不得的。”姬开搪塞一句，不再言语了，只笑着扶着姚锐顺着梯子下了船。

“哟我们瑞瑞是不是长胖了！”贤王高兴地跑过去，捏着姚锐的脸反复查看，又按着他转了两圈，“江南好玩吗？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长安？你妹妹去哪了？我来都没见到她呀？”

百安县主拿着个团扇当着半张脸，站在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十几年过去还是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县马和郡君不约而同地看着河面。

“八伯父，我听说你是离家出走？大伯不知道你在这儿？”姚锐后退半步，躲开了贤王过于热情的动作，“还把太子允的腿打断了？”

贤王闻言尴尬地咳了一声，状若无意的转移话题，看向姬开：“这就是当年跟你关系很好那个小孩吧？很般配啊。”

“般什么配啊，随时都能成我妹夫……”姚锐无奈地推了姬开一下，“你喊一声。”

“哟，伯父好啊。”姬开嬉皮笑脸地喊了一声，“久仰大名。您本人比街坊邻里传的漂亮多了，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

吴王快步上前，冲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没一点规矩！王爷见笑了。”

贤王听着姬开的声音，看着他脸上的笑，一结合姚锐的话，忽然意识到小侄女要跟这个人成婚，登时觉得整个人都要碎了。

“——伯父，我斗胆一问太子的事。”姬开躲到姚锐背后，免得吴王再打自己，仍是微笑着问，“您别多想，他好歹是我弟弟，俗话说长兄如父，我问一句也不多吧？”

“你又不是长兄……”姚锐无奈地开口。

贤王好不容易把碎了一地的心拾起来，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挥手把百安叫了过来：“大侄女，过来一下。”

“许之臣，报复贤王。”吴王压着声音凑在姬开耳边说了一句。

贤王上个月在长安当街打了许家的后辈，陛下包庇他，又被郦成森找上了门，两人为此被大王爷骂了好几天。

百安县主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半张脸全程隐没在团扇后头。

这一家子磨磨蹭蹭到了跟前，县马和郡君先后行礼，县主还是没有动作。

“你——你爹弄过来的。”贤王十分生硬地介绍道，“这个是你堂姐夫锦云生，这个是你堂外甥女锦浪轻。”

锦云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下臣见过殿下。”

锦浪轻倒是随娘，看见他就没一个好脸色，明晃晃写着不乐意，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行了礼。

“县主、郡君，殿下怎么也是一朝皇子，不论是身份还是评级，都比二位尊贵吧？”

姬开看着她俩的态度心里不舒服，干脆皮笑肉不笑地呛了一句，“听说上朝最重尊卑礼法，县主与郡君这个态度，是否有违家法？”

“公子，我奉劝一句，燕王也在求娶公主。驸马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尚未可知呢。”百安县主仍举着团扇当着半张脸，轻蔑地扫过他的脸，又转向吴王，“吴王，我觉得长江的河面实在有些太宽，不如填上一些？”

这么多年来宗族里的小辈都是这个态度对姚锐，从来也没谁说过什么啊，这个小孩直接越过贤王管束她，百安县主心里实在不舒服。

贤王看着百安的态度也不舒服，正打算开口训斥她两句，却被兀然打断了。

“长江有多宽难道不是天意？”姬开心里窝火，面上仍是微笑着，“陛下身临紫薇是天意，殿下身份比县主高自然也是天意。若逆天而行会遭雷劈吧？”

齐国有件宝物，叫做骊龙珠，据说每位皇帝都经手测过骨，明珠亮了就是顺应天意。这小玩意还有灵性，不顺着它的意思会遭雷劈。感觉是个噱头。

当初明帝册封诸侯王就请了明珠坐镇，还写了神书上达苍天。

后来初代燕王和吴王违反誓约妄自称帝，当即被雷劈了。

“你、二殿下还没碰过骊龙珠，你怎么知道我会遭雷劈？”百安县主不甘示弱地回嘴。

贤王张口准备插嘴，又被姬开打断了：“即便如此，那你违背君臣之礼，便是僭越。我们在阖闾城时听陈监正说宗室中有人不臣，难不成就是县主？”

县马恨不得堵上他的嘴，可碍于身份又没法行动，只好拉着女儿退到了一边。

“胡说八道！陛下是我亲叔叔，我怎么可能有不臣之心！”

姬开见她跳脚，微微眯起眼睛，乘胜追击：“你女儿又不姓姚。臣不臣的自己心里没数吗？宣帝是公主时就杀兄夺权，万寿公主五立五废，她俩都姓姚就很忠心吗？”

百安县主憋红了脸，最终用了那几个长老最常用的说辞：“蛮夷之子，即便天生祥瑞、应谶而生，也是……”

“怎么，你不是大王爷的亲女儿吗？”姬开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身上就没有蛮夷之血啊？天天说什么血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只有牲畜才论血统。”

百安县主憋了半天，终于讪讪向姚锐道歉：“殿下，是妾失礼。”

“你还要不要脸，上朝宗室贵女那有自称妾的！”姬开见她道歉便也不再攻讦什么君臣之礼，换了个角度开始骂她的人品。

吴王扶额拽住他：“差不多得了，少说两句。以后都要共事的，真想得罪大王爷啊？”

“没事没事，”贤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大哥都把她惯坏了，子启这遭权当替我们教训她了。”

百安县主抹着眼泪退到了丈夫女儿身边。

锦浪轻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开看。

“你小子，骂的不错啊。”贤王忽然一拍姬开的背，脸也骤然靠近，压着声音夸赞道，“跟着你混，不管是铮儿还是瑞瑞，都吃不了亏啊。”

“你今天吃炮仗了？火气这么大。”姚锐低声询问。

吴王轻咳一声，压着声音说：“你早有这本事，怎么不在朝堂上露一手，平白花那么多功夫。一码归一码，在外面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以后可不准再这么对县主说话了。”

“小乔，你这什么话。”贤王拍了吴王一下，“那丫头就是欠骂。五十八个小孩，就那么两个宝贝女儿，我大哥都把她惯成什么样了！”

姚铮从小跟别的兄弟一样，犯错了就挨打，根本没被包庇过，百安县主倒好，大王爷从来不问她的责，养成了娇纵的性子。

姬开拉着姚锐退到一边去，勾唇笑着说：“她对你不敬，我替你报复她。殿下有什么奖励？”

这点报复还不算什么，要不是吴王和贤王都在旁边看着，他早就把百安骂开花了。

他和百安还不一样，他从小几乎是野着长的，骂人的脏话不知道学了多少，百安学的礼仪涵养绝不会让她说出带脏字的话来。

“奖励？”姚锐思索了一下，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我身上带的最后的银票了，都给你。应当有五十万两。”

姬开拿着轻飘飘的银票，心里沉甸甸的，但还是继续问：“只有银票，没有别的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姚锐蹙眉看向他，“我别的可什么都没有了。”

数不尽的金银、滔天的权力、包括自己的亲妹妹，想要的都能给了，姚锐很郁闷除了这些世俗的东西他还想要什么。

精神上的超脱他想给也给不了啊。

“殿下，我掏心窝子的话都说给你听了，你难道不说几句意思意思？”姬开睁大眼睛看向他。

他的眼睛虽然没什么奇异的地方，胜在真情流露，似乎总是蒙着一层流转的水光。

合着那些醉话都还记得呗。

“我要说的时候你睡着了。”姚锐转头看了看别人，决明子和苦木背对着他俩看江景，吴王和贤王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

其他官员都是无聊的东张西望。

“那你现在说嘛，反正也没人……注意咱俩。”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姚锐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往的人生，发觉好像没什么值得拎出来说的事情。

悲伤痛苦的事太多太多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特别痛苦的事其实也没有，毕竟父母兄妹并不对他怀有偏见。

姚锐见他好像有些失落，只好出言安慰：“好吧，硬要说的话……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洗耳恭听。”姬开又快活起来。

姚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姬开反应过来后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她怎么傻里傻气的！”

“别与外人说，尤其是她。”姚锐也微笑起来，转身跟着贤王离开了。

吴王大概是与贤王说的高兴了，这一会儿脸上也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惊：“子启，你弟妹还在船上吗？快叫他们下来吧。待会儿宫里要开宴。”

姬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吴王见他表情不对，疑惑地挑起眉毛。

“……父王，三十万纹银够在江南花几天？”姬开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吴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你是说，你给了他们三十万纹银，然后把他们全都丢在了江南，没让他们跟船回来，对吗？”

“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就不对了。”姬开尴尬地笑笑，“我们一到金陵就给了他们三十万两银，让他们去扬州了。我们回来时还特意找了一圈呢，没见他们人影，以为都回程了，才安心回来。”

“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们……老十都十七岁了，应该能带好他们的啊……”

吴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姬开也不敢多说了，干脆找了个理由要跑：“父王，儿臣手头还有案子呢，就先告退了……”

“公子，关节一案我能与你共事吗？”锦浪轻连忙追上姬开的步子。

“抱歉锦姑娘，这事我不做主，我听父王的。”姬开注意到她走过来，加快了步子。

“陛下命我任大理寺少卿，探案本就是职责所在，只要夏大人同意，何必请示吴王？”锦浪轻尽力追上去。

“那你等着，”姬开忽然停下来，锦浪轻险些撞在他身上，却听见姬开说，“夏琮是殿下的人，殿下不想让你掺和，你就别想着——”

他一转眼见贤王和姚锐上了一辆马车，也不再与锦浪轻继续说话了，拔脚一边往马车处飞奔一边大喊：“王爷、殿下！等等我——”

锦浪轻见他一头钻进马车，极不甘心地回去跟着父母上了自家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