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果真决堤了。
初冬的时候河面结冰,时常阻塞河道,以酿成大祸,不过是比之夏秋更易于控制,故而不曾被注意到罢了。
这次黄河决堤淹没了南下的六万燕国士兵,二百顷农田,所幸多数百姓听从了官府放出来的消息,及时迁移到了附近的堤台上,才没有酿成大祸。
这事直接把姬开和玉秦楼推上了风口浪尖。
玉秦楼罔顾民生,抗旨不从,滥改法条,夺去封号,再议新君,罪人留候发落;姬开治水不力,慵朝懒政,没有更大罪责,又看在天家儿婿的份上,处罚从轻,只是罚俸软禁。
至于前线战事,陛下根本管都没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说白了就是纵容姬开替父寻仇,要他们接着打。
“原来殿下先前提起黄河……是这个意思。”姬开苦笑着坐在火盆前烧纸,把文书一张张投了进去,对盘腿坐在榻上吃甜点的姚锐说。
姚锐垂着睫毛,丝毫没有悔意,却是忐忑地问:“你怨我吗?恨我吗?”
“绝无半字怨言,绝无半分恨意。”姬开低头笑了一下,继续往火盆里塞东西,“只恨……让那些无辜百姓遭了难。”
他不后悔被拉着腻歪在宫里不理朝政,也不后悔被上朝责罚。只要做出来的事,绝无悔意。就算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牵扯上数百条无辜的命,才是此招阴险狠毒之处。
姚锐把盘子放在桌上,慢慢躺下来,看着房梁上挂着的九里香,说:“那些人啊,该恨玉秦楼。朝廷已经说了有灾情,让他们跑,也告诉了燕王迁移百姓。”
他觉得朝廷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况大部分人都逃脱了,只有那一小部分执意留在原地,不肯跟着官兵迁上高岗,送了性命又能怪谁?
说到底,凌汛也不过是偶然,先前每年凿冰炸冰,便从不漫滩;偶有一两年不凿冰也不漫滩,谁知道今年没凿冰就决口了。
黄河一年三汛,姚锐根本没指望凌汛能决堤,本来等的就是明年伏汛。
“你在烧什么?”姚锐定睛一看,觉得姬开烧的好像不是奏章一类的文书,也不像是书信,可他有些短视,实在看不清楚,只好问了一句。
姬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手上还没填进火里的纸,说:“是新发行的交子。”
市上早有纸币推行,只是用起来甚为麻烦,一边刊印过多,纸币不值钱,一边面值变化太快,不好定价,一边又太容易造假,于是大家还是更喜欢用铜钱和银子,有钱人就用银票。
而且各种版式的交子能兑的铜钱不一样多,又不好区分,用起来相当麻烦。
银票也是唯一还在大规模用的纸币——它和银子换价,材料也是朝廷委托班家弄的铜锡纸,一般人造不了假。
陛下可能最近过得拮据,又想重新刊行交子。
“那玩意儿狗都不用。”姚锐躺在床上点评,“你烧给难民,他们也用不了啊。这都有余钱给你烧了——我猜又贬值了。”
“殿下明察秋毫。”姬开点头赞同。
姚锐平时都是用银票和银子出去,连铜钱都鲜少用,给多了都不要商家找零;他这种人按理来说根本不需要在乎市上都有什么货币。
姚锐咋舌,下了定论:“纸币太容易造假了。每次推行都不到半个月,就被□□给挤死了。”
他也不知道陛下哪来的勇气反复推行这项全天下都不看好的政令,铜币再重,好歹保值。
姬开叹了口气:“陛下也不是不知……他给我发了一堆纸币,说是‘俸禄’。”
“你领俸禄吗?”姚锐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调换了个姿势看着他。
“不领。”
藩王上哪来的俸禄,给陛下白干活的。俸禄就是从收上来的税里抽成,每年分一两斤贡果。
陛下说那句罚俸,也不知罚的谁的俸。
“他干什么给你钱?”姚锐眯起眼睛,仔细看那堆纸。
姬开撇撇嘴,把最后几张交子也填进火盆:“这哪是钱。”
一堆废纸而已。
交子本身是从百姓手里套铜币和银子用的,但是陛下好像不是为了套钱,现在银子还在和银票一起流通,交子自然能和铜币一起用;只是□□害人不浅。
班家又不愿意另外花钱给交子再版。
“你打算怎么处理玉秦楼?”姚锐趴在床上,饶有兴味地继续问。
姬开沉默了一下,问:“这不是陛下的事吗?”
他倒是想处理。
可现在被幽禁在宫里,门里门外都是陛下派来的亲兵,保准半步出不去;玉秦楼又是钦定的罪人,普通人哪里能对他用私刑。
“我跟阿爹说好了,”姚锐冲着他微笑着,“他说如果能直取幽州,就答应我,把玉秦楼交给你处置。我赌你能打到。”
“你们又打赌?”姬开扑灭火苗,免得失火,站起来坐到榻上,问道,“只是殿下的赌注是什么?”
姚锐爬起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肩上:“十万两银。”
韩皇后一个月给的零钱。
当然这点钱姚锐基本上是花一半扔一半,陛下虽然觉得他们兄妹此举极为浪费,从前也没说过什么,这次怕是又找了机会要从孩子手里套钱。
他怎么那么穷。
“不会让殿下丢钱的。”姬开侧目看着他的表情,忍俊不禁,“殿下怎么这个表情……该委屈的应当是我吧。”
“他给的条件太苛刻了。”姚锐自暴自弃地趴着,“我不信他们能自己打到幽州去——”
现在姬开被软禁在宫里,隔绝了所有政务,没办法指挥前线,也不能指挥作战,更无法下达命令和目标,能做到什么地步只能看余篮和雨化蝶自己发挥。
姬开按着他翻了个面,姚锐半推半拒,两个人在床上嬉闹了一会儿,姬开说:“那劳烦殿下告诉他……若打不到幽州,马上削去我的爵。”
姚锐抿唇微笑着,眼神里一瞬间流露出挣扎与纠结,他敛去笑意,说:“我故意的。我还想过让人凿开堤口……”
故意要了三川郡,随时咬吴国一口,等到这两个国家都走到头,也是他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凿开堤口考虑过,但是没有实施。成本太重了。
姬开愣了一下。这几个月沉溺温柔乡,也确实没仔细考虑过其背后利害,不过都到这个地步了,倒也无所谓:“嗯,我知道了。”
“这次可是你最后一次能杀掉我的机会了。”姚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仰躺着架在姬开脖子上,没用力气,不像威胁,反而散发着一种危险却勾人心魄的魅力。
姬开稍稍起身,接过那把刀,看了两眼,随意扔下床,两手使劲掐了一把姚锐腰上的痒肉:“随身拿着刀子?嗯?昨夜也带在身上吗?”
“没有没有……”姚锐在他手下滚了两圈,止不住大笑,几乎要流出泪来,一边求饶一边挣扎,“君上恕罪,快放了我吧!”
两个人在床上闹了好一会儿,最终齐齐从床上掉了下来,脑袋一起磕在了地板上,只得停下手上互相挠痒的动作。
“你想要燕国的地吗?”姚锐好不容易逃脱魔爪,支着身子爬到被从床上挤下来的桌子前,拿了块没掉在地上弄脏的糕点,故意问道。
“我要它干什么。”姬开眼皮一跳,回答道,“八百里苦寒地,北抗夷狄,南面河灾,东朝荒海,这种地方谁会想要。”
这个问题有脑子的都不会答要。
拿了燕国八百里地,那吴国就有与朝廷抗衡之势了,就算姬开要,陛下也不可能给,最多也就是向泓阳公主一样,八百里地挂在名下当领地,实际上一毫一厘都管不了。
“我以为大家都会想要呢。”姚锐狡黠地笑着,假装自己不知道那个问题后面有多大的坑,“如果你要了……说不准就能和朝廷抗争,把我一辈子留在身边呢?横竖我父皇也老了,不是吗。”
好啊,撺掇我谋反。姬开面无表情地心想,随后惋惜地答:“那太可惜了,陛下老骥伏枥,太子如日中天,公主方兴未艾,我一届庸人,哪敢与天神抗衡。”
他顿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何况……就算成了,你也不会留下。若你死了,起事的意义又何在?”
姚锐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探究地看着他,似乎不怎么相信,一边又缓缓咬了一口糕点。
姬开果真很了解他。
“算你走运。”他拍拍手,站起来,“老实待着。九里香,看好他,别让他跑了。呃,还有,别跟他说话。”
“暴君!!”九里香从房梁上跳下来,无助地对着禁闭的门大喊——姚锐早就走远了,听不到她背地里骂主子。
强行让一个话痨闭嘴,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
“他只是不准你跟我说,又没有不准你听我说。”姬开微笑着说道。
九里香欲哭无泪地看着他,苦于没办法接话,也只能听着姬开说话。
早知该让苦木来替班,听着姬开回忆自己跟姚锐背地里相处的点点滴滴比杀了她还难受——
姚锐果真眼睛有毛病,怎么找了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