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束后,洛飞笑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借着背光的玻璃窗,费了半天功夫将自己后脑一小撮炸毛的头发强行安抚下去。
她一个星期没有洗头,如果再任由它们“我行我素”恐怕门口那个崇拜Alan的小护士会非常有爱地扶她去精神内科走一趟。
走出肠镜室之前,洛飞笑特意提了提肥大的病号服裤子。
她挺胸抬头,带着维密天使般的,骄傲而美丽的笑容,出现在了门外仍旧交谈甚欢的两位护士小姐面前,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公主,至于做公主是什么感觉,她们不需要知道。
撇开一路跟随自己的专属护士,洛飞笑独自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几丈高的龟纹石假山,上流水潺潺中,忽然间迎面而来一位故人。
只见那位故人,唇红齿白,巧克力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当年“交换随堂笔记”的泛泛之交,如今摆脱了厚片眼镜和牙套这些拖仙女后腿的罪魁祸首,居然气质别具一格。
“洛飞笑,当初你大驾光临,连我院长都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接驾’搞得我躲在急诊室不敢出来,生怕有人说风凉话,说我在攀龙附凤!”
这位名叫王子宸的女同学微微一笑,她紧紧地抱住了刚刚做完肠镜身体虚弱的洛飞笑“但是今天我们既然在假山后面撞见啦,怎么也不能再装作不认识彼此了,对不对?”
二人悠然前行,洛飞笑依在同学纤细但有力的臂弯中,心里凉飕飕的,她蓬头垢面,有气无力挺着大肚子简直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可身边这位昔日同窗身上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不停散发着青春气息,连白大褂也干净的一尘不染。
初夏是急性病高发期,急诊科的值班室里没人在偷懒,王子宸干脆直接将大门反锁住,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包芝士夹心饼干给洛飞笑,又把盒装的牛奶放在干净的便当盒里用开水给她温着。
“子宸,你不是说家里人很反对你在私立医院么?”洛飞笑大口吃着饼干,她怕自己一会儿没力气走回去。
“父母在我六岁时就分居了,之前是我爸反对我进私立医院,我妈可是个很洒脱开明的人噢!”
滚烫的开水被王子宸倒入胖胖的玻璃杯中,娇艳欲滴,却枯干的玫瑰花,上下翻滚,拼命地挣扎到到杯口,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重新开放,如同六道还魂,等待重生那样的艰难痛苦刻骨铭心。
“我爸爸现在在坐牢,就更没人管我啦!”
“为什么?”洛飞笑随手扯出一把椅子,她悠闲地坐在王子宸的办公桌旁,嘴角勾起一瞬的笑意,非常开心似的。
“因为受贿!还有就是故意伪造病理报告……”
王子宸把便当盒里温好的牛奶递给洛飞笑时,手微微地颤抖。
“洛飞笑,对不起!是有人指使我爸爸叫他故意伪造你先生的诊断结果地,不过幸好他很快就被人告发啦。”
一只隐翅虫,从微风徐徐的窗外吹落在洛飞笑的手背上,她淡定地用另一只手在桌上的纸巾盒里连续抽了三张纸巾,用力扣住了手臂上的隐翅虫,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在纸巾里,在手心揉成一团。
王子宸见状,似乎一惊。
“这种虫子有毒!”
“放心!我其实一直都很小心!”
洛飞笑只是低眉含笑的羞涩神情,王子宸却在她的眼中看见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凌厉狡黠。
吹干刚洗过的头发,看看表时间尚早,又喷了点啫喱水,成为准妈妈以后,身为完美主义者的洛飞笑对自己衣食住行的各个细节都倍加小心,难得肯“失职”一回。
可能是老天保佑,她腹中胎儿的情况日渐平稳。
洛飞笑捧着肚子在病房里来回转悠,直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才悄悄地躲到门后。
迟君莫从外面刚一推开门,她站在门后蓦地探出头来,惊得迟君莫差点扔掉举在手里的一串冰糖葫芦。
迟君莫穿着黑色的卡通T恤,满头是汗。
“孩子他爸,求你件事?”
“啊?”
“……站在原地不要动,用心听我念一首晚唐时期,京兆郡杜陵县一位名叫韦庄的进士写的词,好不好?”
洛飞笑明眸善睐直勾勾望着迟君莫手里久违的冰糖葫芦,北方的孩子,年关庙会上是一定要吃一串的。
“你不要老是把自己搞得那么激动,成不了文豪就成神经病啦!”
“我好也出版过言情小说的,骄傲一点说当不起文豪,说不上作家,怎么也得算个写手吧!”
脱口而出之后洛飞笑甚是后悔,“写手”实在是有点谦虚,难道成了文豪就不用在七情六欲里挣扎?
“你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吧?”
“什么?”迟君莫手上拿了太多东西,忙着腾出举冰糖葫芦的那只手,来分担另一只手上的金华火腿和野生松茸。
他一门心思把冰糖葫芦往洛飞笑手里塞,一个眼神交会间,洛飞笑心领神会,她张大嘴吧,狠狠地咬住那串冰糖葫芦,一滴口水流出来,在窗外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洛飞笑天真无邪的模样,如同一个穿纸尿裤的女婴。
当初洛飞笑在发现迟君莫的症状和王子宸父亲给自己看的诊断结果十分相符时,心里无数次默默祈祷,检查结果是假的,迟君莫一定不会得癌症,一定是被误诊的!
如今知道诊断结果的确是假的,洛飞笑由衷的高兴。
她甚至一点不气恼迟君莫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因为她明白这是上帝一次次赐予的机会,这样她才能不断地融入迟君莫的生命,一点一点慢慢地,彻底占有他全部的灵魂。
洛飞笑像所有的啮齿动物那样坚持不懈地将手中的冰糖葫芦塞满整个嘴巴,然后她悄然无声地站在迟君莫身后,看着他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包馄饨。
那个瞬间,她笑得像是下一瞬就会立地成佛。
六个半月胎儿已经长出身形来,乖乖呆在妈妈的肚子里,像是在舔舐自己的小手,看起来愉悦舒服的快要睡去。
洛飞笑惊讶于身旁迟君莫此刻的潸然泪下,也许迟君莫自己更惊讶,才忙着推开她帮忙拭泪的手。
站在超声波前,对迟君莫殷切关怀的是这家私立医院的院长,他连续多年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授予迟君莫荣誉勋章,当然了那是因为迟君莫确实给这家医院捐许了多钱!
在医院的走廊中,迟君莫还在不停地偷偷抹眼泪,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为上市公司的负责人,随随便便在人前流眼泪,是有损股民信任度的行为,因为极少有人会像他那样严谨苛刻,天生喜欢揣摩人心。
大部分不够执着的普通人,更看中企业的业绩以及发展潜力。
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洛飞笑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一手若有所思地玩弄着颈上的九眼天珠一手抚摸着纯棉T恤里自己日渐凸起的肚子。
上车之前洛飞笑改变了这种状态,她忽然摘掉帽子和口罩,一阵“花枝乱颤” 的傻笑,吓得迟君莫虎躯一震,他生怕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像颗皮球一样。
骨碌碌地从洛飞笑的身体里掉出来,然后肆意妄为地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到处蹦蹦跳跳,不小心被过往的车辆压过之后,就成了一张薄薄的肉饼。
迟君莫将车一路开进大宅,前院新扩宽的青砖路旁,浓艳似火的木棉树下,两个穿白衣黑裤的妙龄女子,乌黑的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
她们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签,不停地将新鲜莲子的芯子取出来,似乎一刻也不敢停歇。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争气!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一筐不用一下午就弄完了,你们自己瞧瞧你们,这都快两天啦,才弄了不到一筐!”
赵妈带着负责帮后厨打杂的李三嫂,在树下盯着这两个刚到迟家帮忙的小姑娘干活,态度几分严肃说教几分无奈。
“不要以为你们是我老家的人,我就会存心偏袒你们,反倒是我更要好好的调教你们!不要因为听别人说什么这个年代的年轻人还去给人家当佣人,脸上没有光的鬼话。晚上睡觉前,你们静下心来想一想,名门贵邸是谁都可以进来的吗?老夫人和大少爷向来赏罚分明自是不必说,就是看在少奶奶和大小姐心地那么善良的份上,你们以后也……”
迟君莫明白洛飞笑已经摇下车窗,满心想听赵妈训话,他也只得善解人意地将车停在不远处。
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远不及陈妈八面玲珑的赵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竟然一下子就瞅见了迟君莫的车,脚下急急得步子,毫不犹豫地将身旁的李三嫂,丢在原地。
“少奶奶您身子没事了吧?”赵妈弯腰颔首,把脸探在车窗边,她笑盈盈地问坐在车里看起来气色不错的洛飞笑。
“已经好了!本来也只是烫伤了一小块,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洛飞笑望着赵妈正色道。说完她又立刻扬了扬嘴角:“这是不是后院湖中采出的莲子?”
“是后院湖中白莲采的,但不是今年的,今年的得等到季夏那会儿,这些是老夫人前两天叫人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去年湖中白莲长势太旺,莲子根本就吃不完!”
“可不可以给我一些莲子心,最近老是心烦意乱的,想用它来泡水喝。”
“少奶奶您放心,芯子比莲子好晒,等晒好以后,我马上给您送过去。”
车子驶过那两个正在午后烈日下默默工作的轻姑娘面前,洛飞笑摇上了车窗,她转头问小心翼翼在自家院中开车的迟君莫:“我最早今年中秋,就可以打赏她们了吧?”
“是呀,我心地善良的少奶奶!”后视镜中迟君莫笑意好看得不可名状。